2009年夏,由蒙古国游牧文化研究国际学院的敖其尔(A. Ochir)教授和俄罗斯考古学家丹尼洛夫(S. V. Danilov)率领的蒙-俄联合考古队,在蒙古国的中央省(T?v Aimag)扎马尔县(Zaamar Süm)的Shoroon Bumbagar地方,发掘了一座大型唐代墓葬,出土各类器物770余件。从所出墓志看,墓主人为仆固乙突。仆固乙突墓的外垣长宽110x90m。墓高5-6m,墓封土堆的直径为30m。墓室底部距地表6m。墓室长宽3.6x3.5m。墓室内的木质棺椁中有男性骨骇一具,棺椁外有陶俑和木俑70余件。陶质骑马俑和站立俑与唐墓通常所见者基本相类,木俑一部分带有麻布衣裙,一部分没有。木质俑中还有相当一部分动物俑,如山羊、马、鹅和鱼等等。
这是蒙古国境内首次发掘未经盗扰的、具有鲜明唐代风格的高规格大型墓葬。发掘完成之后,敖其尔教授把出土器物送到乌兰巴托的扎纳巴扎尔美术博物馆(Zanabazar Museum of Fine Arts),相关发掘报告可能于近年内完成。该博物馆于2010年夏已经陈列了部分器物,包括二十多具陶俑和木俑,当然最重要的是墓志。2010年8月,土耳其的阿塔图克大学(Atatürk ?niversitesi)的Cengiz Aly?lmaz教授专程到扎纳巴扎尔美术博物馆,拍摄了包括墓志在内的陈列器物,并于同年12月初在伊斯坦布尔召开的“从于都斤到伊斯坦布尔:突厥语1290年”(?tüken’den ?stanbul’a Türk?enin 1290 Y?l?)会议上,以《扎纳巴扎尔美术博物馆的突厥文物》(Zanabazar Güzel Sanatlar Müzesindeki Türk Eserleri)为题,重点报告了上述发掘的成果 。会中Cengiz Aly?lmaz教授还把他拍摄的全部墓志照片都送给我。我依据这些照片给墓志做了录文,下面就专门介绍这方墓志。
墓志为正方形、石质,边长75虫75肠尘。志盖篆体文字为“大唐金/微都督/仆固府/君墓志”,墓志首题为“大唐故右骁卫大将军金微州都督上柱国林中县开国公仆固府君墓志铭并序”。墓志共28行,行31字。据照片谨录文于下,为方便阅读,加上了现代标点。
大唐故右骁卫大将军金微州都督上柱国林中县开国公仆固府君墓志铭并序
公讳乙突,朔野金山人,盖铁勤之别部也。原夫石纽开基,金峰列构,疏枝布叶,拥 / □塞而推雄,茂族豪宗,跨龙城而表盛。亦有日磾纯孝,泣画像于汉宫,日逐输忠, / 委□□于銮邳。求诸史谍,代有人焉。祖歌滥拔延,皇朝左武卫大将军、金 / 微州都督。父思匐,继袭金微州都督。并志识开敏,早归皇化,觇风请谒,匪 / 独美于奇肱,候日虔诚,本自知于稽颡。公幼而骁勇,便习驰射,弯弧挺妙,得自乘 / 羊之年,矫箭抽奇,见赏射雕之手。及父殁传嗣,遂授本部都督,统率部落,遵奉 / 声教。回首面内,倾心尽节。俄以贺鲁背诞,方事长羁,爰命熊罴之军,克剿犬羊之 / 众。公乃先鸣制胜,直践寇庭,无劳拔帜之谋,即取搴旗之效。策勋叙绩,方宠懋官, / 诏授右武卫郎将,寻授护军,封林中县开国子,俄除左武卫大将军。至麟德二年,/銮驾将巡岱岳,既言从塞北,非有滞周南,遂以汗马之劳,预奉射牛之礼。服既荣 / 于饰玉,职且贵于衔珠,厚秩载隆,贞心逾励。及东征靺鞨,西讨吐蕃,并效忠勤,亟 / 摧凶丑。裒录功绩,前后居多,寻除右骁卫大将军,依旧都督,加上柱国,林中县开 / 国公,食邑一千户。频加宠授,载践崇班,迈彼毡裘之乡,参兹缨冕之列。光 / 膺启国,既锡茅土之封,趋步升朝,且曳桃花之绶。方谓高情壮志,媲金石而同坚,/ 岂图脆质小年,与风露而俱殒。奄辞白日,长归玄夜。以仪凤三年二月廿九日遘 / 疾,终于部落。春秋卌有四。/ 天子悼惜久之,敕朝散大夫、守都水使者天山郡开国公麴昭,监护吊祭, / 赙物三百段,锦袍金装带弓箭胡禄鞍鞯等各一具。凡厥丧葬,并令官给,并为立 / 碑。即以其年岁次戊寅八月乙酉朔十八日壬寅,永窆于缬碖原,礼也。生死长乖,/ 哀荣毕备,深沉苦雾,方结惨于松茔,飋[风+日]悲风,独含凄于薤铎。对祁连而可像,寄□勒而有词,述德表功,乃为铭曰:/
西歭葱山,北临蒲海,土风是系,英杰攸在。叶贯箭锋,花分骑彩,孙谋有裕,祖袭无 / 改。束发来仪,腰鞬入侍,/ 天德斯溥,人胥以洎。献款毕同,输忠靡异,临危效节,致果为毅。畴庸启邑,疏爵命 / 官,从军拥旆,拜将登坛。赫弈光显,荣名可观,方奉 / 明时,遽归幽穸。壮志何在,瓌容共惜,鹤陇俄封,鸡田罢迹。月落无晓,云来自昏,鸟 / 切响于鸿塞,人衔悲于雁门,庶清尘而不泯,纪玄石而长存。
据墓志,仆固乙突的祖父是歌滥拔延,父亲是思匐,祖孙三人相继为金微州都督。歌滥拔延是贞观二十一年(647年)设置的金微州第一任都督,《通典》记其名作“歌蓝伏延” 。《新唐书?回鹘传》附记铁勒诸部,述仆固(仆骨)部云:“延陀灭,其酋娑匐俟利发歌滥拔延始内属,以其地为金微州,拜歌滥拔延为右武卫大将军、州都督。” 可见歌滥拔延是薛延陀衰灭时仆固部的首领,贞观二十年率部与回纥、同罗等部一起降附唐朝。“歌滥拔延/歌蓝伏延”作为一组中古北族名号,可以复原为qaran bayan 。仆固乙突及其父亲仆固思匐则不见于史。思匐与歌滥拔延原来的俟利发号“娑匐”(《通典》误为“婆匐”)可能是同一个名号的不同汉译,该名号的后一部分“匐”应该就是中古时期北族名号中使用最多的beg,而前一部分的汉译“娑/思”,大约是节略而成,已无从复原。
墓志称仆固乙突是歌滥拔延的孙子。乙突死于高宗仪凤三年(678),年四十四,则其生年应是唐太宗贞观九年(635),金微州设立时他已经十三岁。非常凑巧的是,史籍显示,仆固怀恩与歌滥拔延似乎有类似的关系。《旧唐书?仆固怀恩传》一方面说怀恩是歌滥拔延的曾孙,另一方面却记“拔延生乙李啜拔,乙李啜拔生怀恩,世袭都督” ,明显有错讹,故中华本校勘记疑“曾”字衍 。《新唐书?仆固怀恩传》则省略了曾孙或孙的说法,“乙李啜拔”亦省作“乙李啜”:“(歌滥拔延)生乙李啜,乙李啜生怀恩,世袭都督。” 仆固怀恩是唐廷平定安史之乱的关键人物,可是他的身世似乎非常模糊,史书自相矛盾的地方很多。比如《新唐书?回鹘传》说歌滥拔延“开元初,为首领仆固所杀,诣朔方降,有司诛之,子曰怀恩”,似乎歌滥拔延一直活到六七十年以后的开元初,怀恩是其子而不是孙子或曾孙。
当然史书混乱的记录也提供了一些有趣的线索,比如两《唐书》之《仆固怀恩传》所记的怀恩父名,可以与仆固乙突之名勘同。《新唐书》省“乙李啜拔”作“乙李啜”,并不一定在史料上另有所据,可能仅仅是因为觉得作为官称的“啜”(?or)似乎不宜作为一个装饰名号,用在另一个装饰性名号“拔”(beg)的前面。依据蒲立本(Edwin G. Pulleyblank)的拟音,“啜”中古晚期(即隋唐)的辅音是t??,“突”的辅音是t? 。我们知道t??与t?非常接近,中古时期tegin汉译作直勤、敕勤和特勤,敕勒又译作铁勒,都是显例。因此,乙突也许就是乙李啜,突与啜是音译同一个名号,极有可能就是常见的?or,而该组名号最后部分的beg名号,也许是被省略了。如果这个推测不误,那么乙突可以复原为il- ?or。
可是墓志已经载明,乙突并不是歌滥拔延的儿子而是孙子。他也绝对不是仆固怀恩的父亲。据墓志,乙突死于高宗仪凤三年(678),而怀恩死于代宗永泰元年(765),两人为父子关系的可能性十分之低。与前述正史的记录不同,怀恩之父的名字在颜真卿所写的一篇碑文中被记作“设支”。《全唐文》卷三四二收有颜真卿《唐故右武卫将军赠工部尚书上柱国蔡县开国侯臧公神道碑》,提到臧怀恪在担任朔方五城都知兵马使的时候,“尝以百五十骑遇突厥斩啜八部落十万余众于狼头山”,“于时仆固怀恩父设支适在其中,独遮护之”,“遂与设支部落二千帐来归” 。此碑写作的时间(代宗广德元年冬),正在仆固怀恩公然与唐廷反目之前,故碑文颇有褒美怀恩之父的倾向,却没有提到设支是仆固部的都督。设支当然不是乙李啜拔的异译 ,因为设支与乙李啜拔是两个人,很可能,两人间也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
如果把《新唐书?回鹘传》所记“开元初,……诣朔方降,有司诛之,子曰怀恩”一句独立解析,可以设想仆固怀恩的父亲设支追随臧怀恪降唐之后,为唐廷所杀,但怀恩却因此生长于朔方军中。两《唐书》所记仆固怀恩与歌滥拔延之间的祖孙关系,可能是仆固怀恩立功发迹以后编造出来的,目的自然是要证明其“世袭都督”的高贵出身。如果怀恩及其父设支的确与歌滥拔延有直系的血缘联系,他完全没有必要编造这个谱系,而这也正是史籍相关记载混乱和自相矛盾的原因。
墓志记乙突生平相当简略,侧重点是他与唐廷的关系,反映了国家的意志与价值观。墓志的写作者显然是唐朝的官员。贞观二十年秋,包括仆骨(即仆固)在内的铁勒十一姓归附唐朝时,曾提出“乞置汉官”,不久又遣使至灵州,“因请置吏” 。次年正月以漠北铁勒诸部置羁縻府州,诸酋长奏请置参天可汗道,“岁贡貂皮以充租赋,仍请能属文人,使为表疏” 。在羁縻府州设汉官,本来也是唐朝治理羁縻府州的常例 。于是,“太宗为置六府七州,府置都督,州置刺史,府州皆置长史、司马已下官主之” 。都督、刺史当然是由部落酋长担任,但长史以下就可以参以汉官,特别是录事参军,用汉官者甚多,也许是因为其职责在于文书行政,即所谓“能属文人,使为表疏”。
铁勒诸部酋首在归附唐廷之初,就提出“岁贡貂皮以充租赋”,似乎是与唐廷就自身未来对唐廷所承担的义务进行带有谈判性质的沟通。貂皮作为重要的政治和经济物资,和战略性物资马匹一样,向为中原所垂涎,唐廷对于回鹘所出貂皮的重视也是广为学者所知的 。仆固与其他铁勒部落一样,应该是向唐廷岁贡貂皮的,而且可能还得进贡马匹,可惜墓志没有涉及这些内容。不过墓志还是提到了作为羁縻府州的金微州都督仆固乙突对唐廷所承担的其他基本义务。
从墓志看,仆固乙突继位为金微州都督之后,所参与的第一次重大事件,就是西征阿史那贺鲁。墓志说:“俄以贺鲁背诞,方事长羁,爰命熊罴之军,克剿犬羊之众。公乃先鸣制胜,直践寇庭,无劳拔帜之谋,即取搴旗之效。”这应该是指高宗显庆二年至三年(657-658)由苏定方指挥的对西突厥的重要战事。史籍记此次西征,虽然提到回纥首领婆闰“以骑五万”先后协助契苾何力和任雅相击破贺鲁 ,但并未提及仆固部亦曾出兵,赖乙突墓志保存此一线索。而且由仆固出兵参与西征贺鲁,可以猜测与回纥、仆固情况相同的漠北铁勒各部,如多览葛、同罗、拔野古、浑,等等,应该也都参与了这一战事。这揭示了在唐帝国的政治格局下漠北羁縻府州对于唐廷所承担的基本义务之一,即率领部落兵参与唐廷的远征战事。墓志称乙突“东征靺鞨,西讨吐蕃,并效忠勤,亟摧凶丑”,描述的就是这类情况。
羁縻府州对唐廷所承担的另一项重要义务,就是出席重大的国家仪典,以仰沐王化的夷狄君长的身份为帝国的荣耀增加光彩。乙突也尽过这项义务。墓志云:“至麟德二年,銮驾将巡岱岳,既言从塞北,非有滞周南,遂以汗马之劳,预奉射牛之礼。”这是指高宗麟德二年至乾封元年(664至665)东封泰山之事。《资治通鉴》记高宗与武后麟德二年十月丙寅“发东都,从驾文武仪仗,数百里不绝。列营置幕,弥亘原野。东自高丽,西至波斯、乌长诸国朝会者,各帅其属扈从,穹庐毳幕,牛羊驼马,填咽道路” 。这些“帅其属扈从”的四夷君长中,就有仆固乙突。乙突如此,可以想见其他各羁縻府州的首领也都奉命赶去了。
仆固乙突的丧葬基本上是优越于唐廷同级别官员的待遇规格进行的。墓志云:“天子悼惜久之,敕朝散大夫、守都水使者天山郡开国公麴昭,监护吊祭,赙物三百段,锦袍金装带弓箭胡禄鞍鞯等各一具。凡厥丧葬,并令官给,并为立碑。”由此可知,唐廷专门派麴昭来监护丧事,丧葬用物大概都是麴昭从洛阳带来的。这个麴昭,是高昌王麴文泰之孙。麴昭父麴智湛,入唐后封天山郡公,死后麴昭袭爵,故墓志称昭为天山郡开国公。《新唐书?高昌传》称智湛“有子昭,好学,有鬻异书者,母顾笥中金叹曰:‘何爱此,不使子有异闻乎?’尽持易之。昭历司膳卿,颇能辞章” 。既然麴昭“颇能辞章”,而且他北来的任务之一就是为仆固乙突立碑(含墓志),那么可以设想,乙突墓志的撰写者便是麴昭本人。
墓志称乙突“永窆于缬碖原”,这个缬碖原,就是图拉河(Tuul Gol)流经中央省的扎马尔县进入布尔干省(Bulgan Aimag)之际,在南边的乎戈诺汗山(Khogno Khan Uul)与北边的扎马尔山(Zaamar Uul)之间,所形成的一大片河谷平原,当然也是极为肥美的草原,地势相对低洼,是游牧经济极佳的东营盘。辽代这个河谷平原是契丹人在漠北所控制的最靠西的一个地区,分布有四、五座辽城,其中最重要的如镇州城(Chin Tolgoi)。很显然,这个河谷平原就是仆固部的中心地区。
确认仆固部的中心地区,就等于确认了贞观二十一年所置的金微都督府的所在。过去研究者普遍相信金微都督府在蒙古东部肯特山一带,最有代表性的如谭其骧先生就说“金微府在今鄂嫩河流域” ,他所主编的《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五册也把仆固部标在乌兰巴托东北的肯特山地带 。由于仆固乙突墓的发掘和仆固乙突墓志的出土,我们可以肯定地知道,仆固部的中心地区应在今中央省与布尔干省交界处的图拉河流域,比过去学者估计的要靠西。以此为基准,铁勒各部的位置都要重新考察。
(原载《中原与域外》,台北:政治大学历史学系,201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