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春园2023入口直达大象

旧版网站入口

站内搜索

伊春园2023入口直达大象重大项目研究成果上报201502

《世界科学技术通史研究》(14窜顿叠017)课题组

2016年06月16日13:32

伊春园2023入口直达大象重大项目研究成果上报201502

《世界科学技术通史研究》(14窜顿叠017)课题组

本成果原载《哲学分析》2015年第2期,原文11800字。

科学作为希腊的人文

吴国盛(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北京大学科学史与科学哲学研究中心主任)

摘要:希腊人以“自由”为理想人性,以“科学”为人文教化的手段。“科学”就是希腊人的“人文”。“自由”即成为“自己”,而“自己”只能通过“永恒”不变者才可达成。追求永恒的“确定性”知识于是成为一项自由的事业。作为自由的学术,希腊的理性科学具有非实用性和内在演绎两大特征。自由的科学为着“自身”而存在,缺乏外在的实用目的和功利目的。自由的科学不借助外部经验,纯粹依靠内在演绎来发展和展开“自身”。

一、知识即自由

希腊是一个城邦民主制的奴隶社会,自由民享受充分的政治权利,是城邦的主人。希腊人多次自豪地说:“我们的国家没有统治者,每一个城邦公民都是统治者”。希腊人也多次为自己是自由的人民而自豪。对希腊人而言,奴隶是一种不幸的存在者,因为他们没有自由。尽管长得跟人一样,也会讲话,但奴隶不算真正的人,因为在希腊人看来,人的基本规定就是自由;在希腊人这里,“人”的反义词是“奴隶”。正像中国人骂某些无情无义之人为禽兽,希腊人乃至现代西方人骂某些不懂自由的人为奴隶,都是相当严厉的指责。

然而,要真正理解、领悟自由也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我们中国人常常把自由简单理解成不守规矩、不受约束、任意胡来,这当然是对自由的大误解。实际上,在西方历史上,在不同的历史时期,“自由”也有不完全一样的内涵。西方的普通人也容易把自由简单理解成“为所欲为”,这跟中国普通人在理解“仁爱”时容易发生偏差(比如溺爱、愚忠、乡愿等)是一样的。高扬自由之大旗的希腊人,是如何理解“自由”的呢?

希腊人着眼于“知识”来理解“自由”。希腊人认为知识本身就是最高的目标,获得知识就是获得自由。为了理解这一点,我们首先需要搞清楚,希腊人所谓知识,是确定性知识、内在性知识,不是一般的经验知识。

苏格拉底在把知识论塑造成西方的正宗方面做了一件事情,那就是,他始终不渝、坚定不移地把追求知识、追求真理作为最高的“善”,甚至,为了追求真理而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对中国人而言,德性是一回事,知识是另一回事,德性总是高于知识,而苏格拉底却把知识与美德相等同,“有知即有德”、“无知即缺德”。由于知识是最高的善,因此实际上是任何道德的基础。

知识为什么是最高的善?知识何以能够充当一切道德的正当基础呢?秘密在于苏格拉底所说的“知识”不是一般知道点什么、懂得点什么、了解点什么,而是通往“永恒”的唯一途径。苏格拉底反复使用为他所特有的那些方法——辩证法、助产术、下定义等,只为了表明一件事情:知识并不只是接近“事实”,而是接近事实之中含有“永恒”要素的东西。这些个“永恒”的要素即使在事实消失之后仍然存在,比事实更坚硬。这才是知识之所以成为最高追求的根本原因。

永恒不变的东西为什么这么值得追求呢?因为它独立不依、自主自足,它是“自由”的终极保证。只有永恒不变,才有“自己”。持守“自己”就是“自由”。“认识你自己”就是追求自由的最后根基。

中国文化缺乏一个明确的“自己”概念。对中国人而言,整个社会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每个人都是这个有机体中的一个部分,不能独自存在,只有在整个有机体中才能发挥它恰当的作用。进而言之,整个宇宙是一个生命之流,宇宙间的万事万物,都只是这个生命之流溅起的一个浪花。任何事物之所“是”,不是因着事物的“自身”,而是生命之流的“势”“时”“史”共同造就的。因此,严格说来,事物并无一个“自己”,都是因时因地而变化的。

西方思想着眼于“自己”。任何事物都有一个“本性”(苍补迟耻谤别),“本性”是属于事物自己的。追求事物的“本质”、“本性”,就是追究事物的“自己”,这是理性的内在性原则,即从自身中为自身寻求根据。

从西方人的身份概念可以看出,所谓“自己”、“自身”根植于“同一性”、“确定性”,因此,以确定性、内在性为根本特征的希腊科学(知识),是通往“自由”的必由之路。获得知识即获得自由的意思是,通达了永恒的理念,就通达了任何事物包括认识者本人的“自己”、“自身”,因而也就通达了“自由”。“自由-科学”构成了希腊人的“人-文”。在希腊人眼里,科学既非生产力也非智商,而是通往自由人性的基本教化方式。没有对科学的追求之心,你就不配做一个自由人。

二、自由学术的非实用性

科学之所以是希腊人的人文,原因还就在于,希腊人的科学本质上就是自由的学术。自由的学术有两个基本特征:其一,希腊科学纯粹为“自身”而存在,缺乏功利目的、实用目的;其二,希腊科学不借助外部经验,纯粹依靠内在演绎来发展“自身”。我们要深入理解希腊科学,应该在这两个方面做更多的考察和分析。

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开篇第一句,“求知是人的本性”,把“知”的问题摆在了最为突出的地位。他在这部重要着作的第一卷区分了经验、技艺和科学(知识,别辫颈蝉迟别尘别,在希腊文里,“知识”和“科学”是同一个词)。他认为,低等动物有感觉,高等动物除了感觉还有记忆。从记忆中可以生成经验,从经验中可以造就技艺(迟别肠丑苍别)。经验是对于个别事物的知识,技艺是对于普遍事物的知识。技艺高于经验,因为有经验者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而技艺者知其所以然,故技艺者比经验者更有智慧、懂得更多。但是技艺还不是最高的“知”,最高的“知”是“科学”(别辫颈蝉迟别尘别)。技艺固然因为超越了经验而令人惊奇赞叹,但是由于多数技艺只是为了生活之必需,还不是最高的知,只有那些为了消磨时间、既不提供快乐也不以满足日常必需为目的的技艺,才是科学。我们中国人常常把知识分成经验知识和理论知识两大类,亚里士多德却给出了知识的叁个阶段。他的经验知识大体相当于我们今天所说的经验知识,技艺这种追究原因、知其所以然的普遍知识,大体相当于我们今天所说的理论知识,但是我们的分类中却没有亚里士多德所说的“科学”的位置。这件事情反映了希腊科学精神相当大程度上被我们忽视、被我们遗忘。

什么是“认识”?认识即是追求“科学”。什么是“科学”?为什么在“技艺”这种理论性知识之外还要增加“科学”这样一个纯粹知识的阶段?这是特别值得我们中国人思考的地方。亚里士多德说得很明白,“在各门科学中,那为着自身,为知识而求取的科学比那为后果而求取的科学,更加是智慧。”(《形而上学》982A15-18)“如若人们为了摆脱无知而进行哲学思考,那么,很显然他们是为了知而追求知识,并不以某种实用为目的。”(《形而上学》982B21-23)在《形而上学》中,亚里士多德多次强调科学是一种自由的探求。他提到“既不提供快乐、也不以满足必需为目的的科学”(981b25),提到“为知识自身而求取知识”(982b1),最后他说:“显然,我们追求它并不是为了其他效用,正如我们把一个为自己、并不为他人而存在的人称为自由人一样,在各种科学中唯有这种科学才是自由的,只有它才仅是为了自身而存在。”(982b26-28) 纯粹的科学必须是为着求知本身的目的而不是任何其它目的而存在,这种指向“自己”的“知”,才是纯粹的科学。这样的科学,就是“自由”的科学。

为什么希腊学者强调自己知识的非实用性呢?因为任何知识若是仅仅为他者而存在、成为实现他者的手段和工具,那么这样的知识就不是为着“自己”的知识,因而就不是自由的知识;学习这样的知识,就不能起到教化自由人性的作用。希腊人强调为学术而学术、为知识而知识,其背景在于,他们的学术本来就是自由的学术。

我们中国文化有很强大的“学以致用”传统,强调学术、知识本身并无内在价值,只有工具价值。“学成文武艺,货于帝王家”。读书本身不是目的,读书的价值在于“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学问“本身”没有价值。学问是敲门砖、是进身之阶,“学而优则仕”。总的来讲,中国的读书人、学者、士人并未视学术有着自身独立的价值,因而士人阶层总不是一个独立存在的阶层,总是依属他人而存在。今天人们批评中国学者缺乏“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其实这个局面的深层原因是,中国文化中缺乏“为学术而学术、为知识而知识”的精神,学以致用的传统太过强大。我们嘲笑无用的学问是“屠龙之术”,我们的学生总是问老师我们学习的东西有什么用,而我们的教师、学者也总是苦口婆心地向学生、向管理者、向科研经费的拨发者强调他们从事的学术是有用的。这个学以致用传统,严重的妨碍了我们去理解科学精神的真谛。

叁、自由学术的演绎特征

希腊人所高标特立的无用的知识如何可能成为知识呢?我们中国人都知道“实践出真知”、“一切知识归根结底来源于人的生活实践、生产实践”、“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而一切生活实践中产出的知识都是为了优化、指导进一步的实践,因而肯定是有用的。无用的知识何以是知识呢?希腊人的回答更加特别:一切真知识都必定是出自自身的内在性知识,来自外部经验的不算真知识(别辫颈蝉迟别尘别),只能算意见(诲辞虫补)。什么是真知识,什么是内在性知识?这就要说到希腊科学的演绎特征。

我们知道,人类几个最古老的文明都积累了丰富的知识,并且产生了专职守护并传承这些知识的社会阶层(比如祭司、僧侣、文官等)。这些知识,有的事关国计,有的事关民生,但均是有用的知识,均是祖先生活智慧的结晶,均是经验知识。唯有希腊人奇花独秀,提出知识的本质是非经验的,从而发展了独具特色的演绎科学。

演绎科学注重内在“推理”,不重解决具体应用问题。什么是“推理”?百科全书说:“推理是使用理智从某些前提产生结论”。人们通过经验学习都可以习得从某些前提得出结论的能力。看到天上风起云涌,我们得出结论“快要下雨了”;看到大街上的人都朝一个地方奔去,我们得出结论“那地方出事了”;房间里的灯突然熄灭了,我们得出结论“停电了”。这些都是经验推理。这些推理多半是正确的,但也不一定。风云突变,甚至电闪雷鸣,也有可能不下雨;人们都朝一个地方跑,也许是抢购什么东西;灯熄灭了,也可能是灯泡坏了。但是,有些推理却必然正确,比如,“单身汉是未婚的”,“屋子外面要么下雨要么不下雨”。如此看来,推理作为知识的重要表现形式有许多种。有些推理不是必然正确,有些推理必然正确。希腊人看重的推理是内在推理、演绎推理,必然正确的推理。

演绎推理貌似重复一些废话,但希腊演绎科学的确提供了“新知”。希腊数学和希腊哲学的伟大成就就是明证。没有人敢说希腊哲学和希腊数学都只是一些人人皆知的废话。但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演绎推理是由一般向个别推进,因而展示了多样性,就此而言是提供新知的。但是,你可以说这些“新知”其实并不“新”,实际上是“旧知”。是的,从根本上说是“旧”知,但这些“旧”知因为被掩盖着、遮蔽着,并不为我们所“知”。

希腊思想揭示了一个伟大的秘密,那就是,我们生活在遗忘和遮蔽之中,遗忘和遮蔽是我们生活的本质。这个说法可能有些深奥。如果通俗地说就是,我们的存在是一种条件性存在,这些条件决定了我们的存在状态,决定了我们之所是,但通常我们对这些条件并无意识。然而,只有通过追溯这些条件,我们才能够真正的明白我们究竟是怎么回事,以及世界是怎么回事,因为世界的存在也是条件性的。要恰当理解我们的经验世界,我们需要进行先验追溯。在先验追溯之中,我们发展我们的知识体系。这样的知识,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知识、科学。

作为先验追溯的演绎科学所提供的知识之所以显得是“新”的,根本原因在于我们一向对于我们自身所拥有的知识没有觉察。这些知识深藏在我们的灵魂内部,是一向属于我们“自己”的。正是因为一向属于我们自己,我们才能真正理解。正因为一向属于我们,学习这样的知识,也就是在认识我们“自己”。“认识”你自己,就是在追求自由。

爱因斯坦曾经说过,“西方科学的发展是以两个伟大的成就为基础的:希腊哲学家发明的形式逻辑体系(在欧几里得几何学中),以及(在文艺复兴时期)发现通过系统的实验可能找出因果关系。” 当人们意识到现代科学出现在现代西方,是因为它们继承了希腊演绎科学的基因之后,往往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为什么只有希腊人创造了演绎科学”?我想,没有把“自由”作为理想人性进行不懈追求的民族,很难对演绎科学情有独钟、孜孜以求。我们的祖先没有充分重视演绎科学,不关乎智力水平、不关乎文字形态、不关乎统治者的好恶,而关乎人性理想的设置。我们的“仁爱”精神,使我们走上了不同的人文发展道路。

(责编:李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