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为伊春园2023入口直达大象项目“汉唐乐府诗学研究”负责人、苏州大学教授
汉唐诸朝乐府活动和曲目辞章,均代表当时礼乐文化的最高成就和诗歌创作的一流水平,理应成为文史工作者重点关注的对象。但由于各种原因,情况却并非如此。新世纪以来,两年一度国际学术研讨会的举办和《乐府学》专刊的发行以及乐府学会的成立,是乐府学研究步入新阶段的重要标志。在傅璇琮、吴相洲等先生倡导下,开展乐府诗学研究的理念应运而生,这对乐府诗诸多领域的深入探究起到了极大促进作用。
深入挖掘研讨乐府诗相关文献
探寻汉唐乐府诗学的诸多奥秘,应将与乐府诗相关的文史着录、出土文物、石刻壁画、民间遗存、域外典籍等资料载体纳入研讨视域,在对诸多文献归类、校勘、笺注、辑佚的基础上,就歌诗作者、创作原理、功能定位、传承衍变等展开探讨,最终对诸多学术问题作出精准判断和科学阐释。如对于汉《郊祀歌》四时祭歌目下“邹子乐”叁字含义的问题,就是典型一例。因为,以武帝为主创作的歌辞乐章就有十多首,且《白麟》《宝鼎》《芝房》《赤雁》《天马歌二首》皆为郊祀所用,即便如此,史志等在载录《郊祀歌》十九章时竟无一标示,可《汉书·礼乐志》载录的四时祭歌《青阳》《朱明》《西颢》《玄冥》题下却标有“邹子乐”叁字,《史记·乐书》因“世多有,故不论”一笔带过。《乐府诗集》目录、正文又都略去了这叁字。那么,该叁字究为何意?“邹子”所指何人?缘何如此标注?时移世易,古时众皆熟悉之事后人竟至懵懂不清。明王世贞视为作者名,认为邹子为邹阳。清沉用济、费锡璜《汉诗说》亦将其标于作者处。之后,梁启超、罗根泽、陆侃如、萧涤非、丘琼荪等皆延其说。清沉钦韩和钱泰吉认为叁字当指乐名,邹子为邹衍,但因缺乏论析而影响甚微。如果说邹阳年寿与汉武郊祀已很难有所交集的话,邹衍则战国时人,相差岂不更远?他们各自学说思想与汉武尊崇之儒术是否合拍?各自乐学建树如何?此等命题,内容驳杂且极富挑战性,然诸多研究价值亦自蕴含其中。
再如,《秋风辞》作者是否为汉武帝,也是一个争议较大、悬而未决的问题。辞章最早见录于《文选》,相关文献还见诸《汉武故事》和《水经注》,皆言作者为汉武帝,唐宋至清,并有引述而无异议。唯对其创作时间看法不一,如宋王益之认为,应在天汉元年(前100)春叁月;清末杨守敬认为,应在元鼎四年(前113)冬十月。因这两次皆非秋季,且元鼎四年武帝年岁尚轻,引发争议,郑文甚而认为辞章或是东汉以后人伪作。另《文选》录其序文说“上行幸河东,祠后土,顾视帝京欣然,中流与群臣饮燕,上欢甚,乃自作《秋风辞》曰”云云。这为问题的解决更添几分神秘和困难。因从“上行幸河东”、“上欢甚”、“乃自作《秋风辞》”等语句看,序显非武帝所为。为何辞、序作者不一?若武帝行幸河东皆非秋季,缘何诵出《秋风辞》?带着这些疑惑,去探讨挖掘,辨析思考,便会有意想不到的新发现。
深入探究不同类别乐府诗创作原理
与一般意义上的诗歌不同,乐府诗作更强调其礼乐化功能,关乎上层统治者形而上的理念追求。如汉王朝是刘邦带领农民起义军奠基的,其祖上并无值得颂扬之处,故郊庙歌辞类在西汉帝王则有“郊”而无“庙”。汉时特别强调孝道,或亦与之有关,皇帝尊号前加“孝”字即始于此。高祖唐山夫人《房中歌》传承久远,其首句便是“大孝备矣,休德昭清”。《汉书·礼乐志》曰:“凡乐,乐其所生,礼不忘本。高祖乐楚声,故《房中乐》楚声也。”再如北魏孝文帝礼乐改制,“稽参古式,宪章旧典”,“齐美殷周”,准则《周礼》。何以如此?原来,为提高本民族地位,促进汉化运动,统治者们是以黄帝后裔身份自居的。基于种族渊源的感情认同,他们祭奠黄帝,膜拜尧舜,音律乐理追溯黄帝。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北魏建立之初的道武帝时期,虽战获晋人乐器,亦不知其用,皆委弃之。“正月上日飨群臣,宣布政教,备列宫悬正乐,兼奏燕、赵、秦、吴之音,五方殊俗之曲。四时飨会亦用焉。凡乐者,乐其所生,礼不忘本,掖庭中歌《真人代歌》……凡一百五十章,昏晨歌之,时与丝竹合奏。郊庙宴飨亦用之”。(《魏书·乐志》)前后相较,虽皆“乐其所生,礼不忘本”,但事实情况又何异霄壤之别。
深入开展乐府诗史领域研究
开展乐府诗史领域的研究,以期达到局部更趋精细化、整体更趋清晰化的效果。如对于《摩诃兜勒》的传续衍变,便是长久以来悬而未决的难题。张骞从西域带回这支曲子,李延年因之更进二十八解,乘舆以为武乐,对后世军乐影响深远。然后唐马缟及宋郑樵对其曲名含义业已不明,遑论乐曲内容、乐器使用、传播演变等问题了。不加深究,便莫可名状。再如,若从辞乐关系看,乐府诗史大致可分叁个阶段:一是采诗入乐的汉乐府时期;二是“或选词以配乐”、“或因声以度词”,辞乐关系若即若离的魏晋六朝时期;叁是诗乐渐趋分离、徒诗大量出现的唐代。及至杜甫“咏身所见闻事,运以古乐府神理”(沉德潜语),写出许多“即事名篇,无所依傍”(元稹语)的新题乐府。白居易效法老杜,创作出许多“因事立题”的新乐府诗,并与元稹等人掀起新乐府运动。
着力开展乐府诗学史研究
开展乐府诗学史研究,并借此促进其他各领域研讨更趋深化。如对于乐府诗的分类,未曾见人细致梳理过它的历程。而自汉至清,学者皆有区分,且情况复杂。东汉明帝朝乐分四品:一大予乐,典郊庙上陵;二雅颂乐,辟雍飨射所用;叁黄门鼓吹乐,天子宴群臣所用;四短箫铙歌,军中所用。蔡邕叙汉乐亦分郊庙神灵、天子享宴、大射辟雍、短箫铙歌四类。《晋书·乐志》则分汉乐为五方乐、宗庙乐、社稷乐、辟雍乐、黄门乐、短箫乐六类。吴兢《乐府古题要解》分乐府歌诗为八类(无郊庙)。陈释智匠、隋郑译等亦皆有着述,但惜已亡佚,类列情况无从知晓。郭茂倩览前人着述,总历代歌诗,分乐府诗为郊庙歌辞、燕射歌辞、鼓吹曲辞、横吹曲辞、相和歌辞、清商曲辞、舞曲歌辞、琴曲歌辞、杂曲歌辞、近代曲辞、杂歌谣辞、新乐府辞十二类,较为允当。元左克明分古乐府辞为古歌谣、鼓吹曲、横吹曲、相和曲、清商曲、舞曲、琴曲、杂曲八类,明吴讷《文章辨体》分乐府为祭祀、王礼、鼓吹、乐舞、琴曲、相和、清商、杂曲、新曲九类,清冯定远《钝吟新录》以辞乐关系情况分为制诗以协于乐、采诗入乐、古有此乐倚其声为诗、自制新乐、拟古、古题、杜陵之新题乐府七类。不同的分类反映着着述者不同的学术观念。
与歌诗分类紧密相关的是要对一些重要概念作出澄清。如汉高祖唐山夫人房中歌在《乐府诗集》卷八归入“郊庙歌辞”,史料表明它又或用于燕乐。其“房中”究为何意?罗根泽说是祠堂,梁启超说是庙中陈主之所,丘琼荪深感迷惑不解,后之学者皆不曾有所突破。研究可知,此“房中”实指后、妃、夫人。意同“房内”,妇人别称而已。明乎此,该乐歌之性质、功能、乐器使用等诸多悬疑问题便可迎刃而解了。
中外乐府诗学比较研究也是不容回避的问题。在系统掌握我国汉唐乐府诗学术史的基础上,开展与海外尤其是日、朝、韩、俄等国乐府诗学的比较研究,从中获得借鉴和启发,拓宽探究领域,调整探寻视角。如近现代以来,我国虽有不少学者谈到过“歌行”,但就这一看似不大的问题,日本就有增田清秀、泽口刚雄、清水茂、松浦友久、釜谷武志等作过讨论。金泽大学李庆专撰《歌行之“行”考》长文,对清水茂认为战国行钟与乐府“歌行”有关的观点深表赞同而作“详细探讨”。事实上,我国对行、引、歌、谣、吟、咏、怨、叹等各体乐府持论者代不乏人,只是有人如唐元稹,宋郑樵、郭茂倩、王灼,元郝经,明胡应麟等表述得比较清楚,有人如南宋姜夔、明谢榛、清薛雪等表述得不那么严谨明晰而已。亦有兴趣有加而迷惑不解者如清冯班等。但日本学者对于歌行之“行”的论述却给我们以启发,即歌、行、歌行既有联系,又可各自独立。可人们几乎忽略了行体的存在。事实上,歌行只是行体之一种,之外还有吟行、讴行、谣行等。由此,艳歌行、吴趋行在大曲结构中功能定位的问题恐怕也是应该认真考察的。我们还注意到,日本学者在其他乐府诗体方面也已有所涉猎。如20世纪七八十年代有阿部正次郎《乐府“怨”题考》、山口为广《乐府题杂考》、后腾秋正《“哀辞”考》等成果,90年代有串田久治《对于西汉末年的“谣”》、道家春代《两汉时期“诗”“歌”概念的检讨——“歌诗”与“徒诗”》等成果。由此,我们认为,在开展课题研究时,宏阔的学术视野固然重要,但识微见着、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亦是不可或缺的。
胡应麟说“乐府备诸体”。汉唐乐府诗学确如一个博大精深、含蕴丰富的宝藏,值得我们去珍惜、深入探寻其中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