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史札记】
作为先秦法家的重要流派,齐法家与晋秦法家“专注于法”不同,其国家治理思想更趋多元。在尊崇“法治”的同时,亦主张“礼法兼容”“德法并举”;“重农”的同时,并不“抑商”;其“法治”理念在体认民情的同时,又主张顺乎“天道”。齐法家中和了周王朝制度与东夷人习俗,文化品性颇具兼容开放特色。齐国独特的自然地理条件、周王朝对诸侯治国的宽容政策、齐文化务实求真的朴素唯物主义传统,是其文化品性得以养成的共同基础。
《管子》一书是齐法家的代表性着作,辑录了管仲治理齐地的经验学说以及后人对管仲思想的解读与重述,成书于战国时期的稷下学宫,是齐法家重物利、尚变化的文化内涵的集中体现。主张“以法强齐”的齐法家亦追求“礼法”之间关系的平衡。一方面,《管子》将“法”认定为衡量人们行为的客观标准以及治理天下的通用规范。《管子·禁藏》言:“法者,天下之仪也,所以决疑而明是非也。”另一方面,《管子》又强调礼义教化在国家治理中的价值与功能,并将其提到治乱兴亡的高度来认识。《管子·牧民》称“礼义廉耻”为“国之四维”,并认为“一维绝则倾,二维绝则危,叁维绝则覆,四维绝则灭”。《管子》十分重视“德教”在社会治理中的基础性功能,希冀通过“德教”净化社会环境,使民众因“重德”而自觉守法,以达到“法立而不用,刑设而不行”的境界,实现礼法融合。
《管子》倡导“农工商”诸业并兴,主张不同经济部门的平衡发展。《国语·齐语》《史记·管晏列传》《史记·平准书》均记载管仲对于“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政治主张。《管子·治国》也提出“凡治国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则易治也,民贫则难治也”的观点,指出经济发展之于国家治理的重要意义。《管子·小匡》则称:“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将“农工商”业者与“士”并称,足见其对农工商各业在社会发展中的重视。《国语·齐语》还记载管子曾提出“不可使杂处,杂处则其言哤,其事乱”,是中国经济思想史上最早的经济部门分工理论。
齐法家对百家学说广为吸纳,特别是受到黄老学说的重要影响。《管子》借鉴了黄老学说中对于尊重客观规律的思想,并将其作为“法治”思想的哲学基础。《管子·心术上》言:“天曰虚,地曰静,乃不伐。洁其宫,开其门,去私毋言,神明若在。纷乎其若乱,静之而自治。”指出天与地都有自身的规律,且都遵循着自身的规律运行。然后强调“强不能遍立,智不能尽谋,物固有形,形固有名,名当,谓之圣人”,从中引申出强权与人类智识的有限性,而尊重且顺应万物的运行规律以治理国家才是圣人之道,才是治理天下的正确方式。与之相合,《黄帝四经》的《经法·道法》有言:“道生法”,并称“法者,引得失以绳,而明曲直也。故执道者,生法而弗敢犯”,意即作为宇宙本源的“道”决定了“法”的产生,而法是衡量事物的成败、分辨是非曲直的标尺,执政者应效法天道制定出具体的法治措施,“法”在本质上是效法天道的,即是要求法治的建立与实施应当遵循自然规律。法不仅不与“道”相悖,实乃“道”的延伸。
当时,齐国自然地理环境较为恶劣,且人口稀少。《盐铁论·轻重篇》载:“昔太公封于营丘,辟草莱而居焉,地薄人少。”齐国的西部和南部属丘陵地带,多山脉与丘陵,北部是平原,面积较小。地近东海,海岸线长,地形崎岖复杂。以农耕产业为主的经济发展模式以及社会治理理念在齐地并不适用。然而齐地富藏铁矿,盛产鱼盐,管仲因此提出“官山海”(《管子·海王》)的经济战略,倾力发展冶铁及渔盐产业,并由国家垄断经营。相沿成习,历代齐国统治者在注重农业生产的同时,还致力于发展工商业,大量种植桑麻,在管仲“无市则民乏”(《管子·乘马》)的思想指导之下,与列国通商。齐国的兵器制造及纺织行业极为发达,所产衣履冠带供应天下,鱼盐运销海内。复杂多样的地理环境造就了齐国不拘一格、多措并举的经济发展思路,从客观上助推了国家治理思想兼容开放特性的形成。
周初统治者力推“周礼”以治天下,“礼治”成为周王朝政治文化的主题。同时,对于各诸侯治国方略的选择亦持宽容态度。《淮南子·齐俗训》载:周公与姜尚被分封至鲁、齐,“太公问周公:何以治鲁?周公曰:尊尊亲亲。”之后,“周公问太公:何以治齐?太公曰:举贤而上功。”从中可以看出,周公治鲁沿袭了周王朝的“礼治”制度,姜尚用人选贤任能,则是对“尊尊亲亲”礼治政策的突破。周王朝求同存异、宽厚包容的政治政策使得不同地域文化得以保存发展,不同的国家治理理念和思想流派得以产生,齐法家兼容开放的文化品性也受益于此。
齐文化素有务实求真的朴素唯物主义传统,从中生发出既尊重前贤经验,又不墨守成规、不拘泥传统的创新精神。作为齐文化奠基人的姜尚,其治齐思想渗透着朴素唯物主义的智慧。《史记·齐太公世家》称:“太公至国,修政,因其俗,简其礼。”姜尚立基于东夷人的生活方式、风俗习惯,在尊尚周礼权威的同时,创设了齐民乐于接受的新制。管仲承继了这一传统,并将其光大。凡利于经济社会发展、利于成就“王霸”之业的措施,均予采纳。既尊重前贤经验,又关注客观实践,守成与求变相得益彰。《管子》总结出“天地不可留,故动,化故从新”(《管子·侈靡》)的自然规律,指出社会秩序的建构与运行也须从之,国家治理“不慕古,不留今,与时变,与俗化”(《管子·正世》)。至管仲时代,齐法家兼容开放的文化品性得以养成。《史记·管晏列传》评曰:“齐桓公以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管仲之谋也。”这也反映了齐法家思想在治国实践中的成功。
(作者:荆月新,系山东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