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神乌赋》的图版、释文在《文物》第8期发表之后,引起了学界的轰动,学者们从多方面对这篇宝贵的佚赋进行了研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本文试图在有关成果的基础上,从先秦两汉鸟意象书写的角度,对《神乌赋》进行审视。这样做的理由有二:一是《神乌赋》铺叙的故事确实与这时期诗赋鸟意象的书写有关联;二是《神乌赋》的故事又与此时期诗赋中的书写有不同之处。通过《神乌赋》渊源的梳理和前后比较,可以更清楚地看出《神乌赋》自身的特点。
鸟与人类朝夕相处。中国文学中的鸟意象书写源远流长。先秦两汉诗赋中鸟意象可谓蔚为大观,主要有如下几方面:
第一,巢穴的选择。巢穴是鸟生存繁衍的场所,因此,鸟的选择慎之又慎。《神乌赋》中的乌,也是如此,“欲勋南山,畏惧猴猿”,南山是个好地方,但有猴猿的威胁。经过比较,这对夫妻乌最后决定宅兹“府官”(官舍):“去色(危)就安,自诧府官。高树纶棍,枝格相连。府君之德,洋洫不测。仁恩孔隆,泽及昆虫。莫敢扣去,因巢而处。”他们以为官府仁德深厚,在官府的大树上筑巢,就可以悠游自在,平平安安。鸟的理想巢穴在汉代诗赋中也有表现,如《相和歌辞·董逃行》:“但见芝草,叶落纷纷,百鸟集,来如烟。”如司马相如《大人赋》:“吾乃今目睹西王母皬然白首,戴胜而穴处兮,亦幸有叁足乌为之使。”又如枚乘《梁王菟园赋》:“西望西山,山雀、野鸡、白鹭、鹘桐、鹯鹗、鹞雕、翡翠、鸲鹆。”《焦氏易林》卷六噬嗑之《中孚》:“琼英朱草,仁政得道。凫鹥在渚,福禄来下。”这些鸟都筑巢于仙境、帝王苑囿、皇都、盛世,它们过着无忧无虑、和谐平安的生活。显然,这也有一定的象征意义。《神乌赋》的一对夫妻乌有些幼稚,地位也低一些,但其心则同。与之内容比较接近的是汉乐府《乌生》:“乌生八九子,端坐秦氏桂树间。”八九只刚出窝的小乌有些幼稚,停留在富人秦氏家的大桂树上,“端坐”其间,自以为无患,与人无争。结果乌子中弹,魂魄飞扬。母亲看到此情景,伤心至极:“阿母生乌子时,乃在南山岩石间。”在构思上,与《神乌赋》有异曲同工之妙。
第二,筑巢卫巢。“鹊巢鸠占”描述了自然界存在的鸟儿筑巢、护巢之事,典出《诗经·召南·鹊巢》:“维鹊有巢,维鸠居之。”成书于汉昭、宣帝时期的《焦氏易林》,其作者焦延寿被认为是《易》占卜一派开山之祖,其弟子京房是历代尊奉的占卜大师。该书四千多条占辞,多为四言韵语,或为格言,或为民谣,或概括经典,或凝聚历史故事。其中有很多鸟类争巢、卫巢的故事。如卷四“豫”之《晋》:“鹊巢柳树,鸠夺其处。任力薄德,天命不祐。”卷六“贲”之《无妄》:“鹤盗我珠,逃于东都。怀怒追求,郭氏之墟。不见踪迹,反为患灾。”鸟儿护巢遭灾,象征命运的不幸。《焦氏易林》多述这类故事,当非偶然。从故事模式上看,《神乌赋》与《焦氏易林》的这类故事相似;从语言上看,二者都以四言为主,且都作韵语,其相似处显而易见,这些应该有一些内在的关联。在文学史上,最早写鸟筑巢卫巢的是《诗经·豳风·鸱鸮》:“鸱鸮鸱鸮,既取我子,无毁我室!恩斯勤思,鬻之子闵思!”这是一个完整的寓言故事,全诗四章,全是母鸟声泪俱下的哀鸣。据说这首诗为周公所作。《尚书·金縢》:“武王既丧,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于国曰:公(周公)将不利于孺子(成王)。周公乃告二公(召公奭、太公望)曰:我之弗辟(避),无以告我先王。周公居东二年,则罪人斯得。于后,公乃为诗以贻王,名之曰《鸱鸮》。”鸱鸮比喻纣王子武庚,哀鸣的母鸟为周公自喻,“既取我子”之子,比喻管叔、蔡叔,“鬻子”比成王,“室”比喻刚建立不久的周国。《神乌赋》的“吾自取材,于颇(彼)深莱。巳行胱(疑为“光”的借字)腊,毛羽随落”与《鸱鸮》母鸟的营巢“予羽谯谯,予尾翛翛”等情节类似。《鸱鸮》没有人出来为母鸟作主,只有母鸟的哀鸣;《神乌赋》的主角也是母乌,也没有人为其作主,只能以礼相争,继而挥以老拳,终则被伤而死。所不同的是,《神乌赋》多出雌乌以死相拼,雄雌乌互怜互爱等情节,内容更详备;悲剧色彩更浓:雄乌“迳逸嘑呼,毋所告诉。盗反得完,亡乌被患。遂弃故处,高翔而去”。《神乌赋》《鸱鸮》在艺术构思上的一致之处十分明显。
第叁,夫妻恩爱。自然界里雄雌鸟儿恩爱的故事比较多。先秦两汉诗赋中的这类描写很多。如《诗经·周南·关雎》,闻一多先生考证“雎鸠”说:相传雎鸠鸟雄雌情谊专一,其一或死,另外一只就忧伤不食,憔悴而死,极笃于伉俪之情(《诗经通义》)。如《孔雀东南飞》:“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仰头相向鸣,夜夜达五更。”一对悲情鸳鸯,让后世无数读者为之洒泪。如张衡《思玄赋》“鸣鹤交颈,雎鸠相和”等。与《神乌赋》最接近的是《艳歌何尝行》:飞来双白鹄,乃从西北方。十十五五,罗列成行。妻卒被病,行不能相随。五里一反顾,六里一徘徊。“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吾欲负汝去,毛羽何摧颓。”“乐哉新相知,忧来生别离。踌躇顾群侣,泪下不自知。”一对白天鹅,本来随大队悠然同行,妻子忽然病了。雄鹅眼见大队远去,无办法可想,只能流泪。多么恩爱的一对夫妻!这与《神乌赋》中的夫妻乌类似,作为文学构思,都十分精彩。
从以上的分析对比可以看出,《神乌赋》的鸟意象书写与先秦两汉诗赋显然属于同一传统。全赋由一对夫妻乌择巢、营巢和盗鸟的争夺、母乌死亡、雄乌飞离构成,在艺术构思方面,完全是《诗经》、汉乐府鸟意象书写的翻版、变化。
《神乌赋》在铺叙故事时,更注重细节描写,也有汉代诗赋传统。如写母乌:“□□发忿,追而呼之:咄!盗还来!”“盗鸟愤然怒曰:甚哉!”“亡乌沸然而大怒,张目阳麋(眉),(挟)翼伸颈……”“其雄大哀,踯蹰非回,尚羊其旁,涕泣纵横。长炊泰息,迳逸嘑呼。”这些细节描写,生动地刻画出雌乌、雄乌、盗鸟的形象。与《鹏鸟赋》《孔雀东南飞》《东门行》等有些类似之处。这说明《神乌赋》的作者有人物摹写的能力。
与上述诗赋最大的不同之处在于,《神乌赋》在诗境中穿插了大量的说教。比如,宣扬孝:“蠉蜚之类,乌最可贵。其性好仁,反哺于亲。”宣扬勤奋:“吾自取材,于颇深莱。巳行胱腊,毛羽随落。”宣扬守分:“吾闻君子,不行贪鄙。天地纲纪,各有分理。”此外宣扬改过、坚贞、守礼、节烈等。即使盗鸟自辩,也不忘说两句圣人之言:“甚哉!子之不仁。吾闻君子,不忘不信。”母乌在托孤时,还要引用“圣人”“《诗》云”;最后先“《传》曰”云云,宣扬的“凤凰”“交龙”“勒靳”善于避难,终则以曾子之言结束。这些说教大大消解了其反映现实的力度,也消解了其应有的意蕴和趣味,妨碍了生动和活泼。一沙一世界,一花一天国。诗境里不需要说教,而《神乌赋》从头至尾的故事铺叙中,充满了说教。
《神乌赋》的作者是一个下层知识分子,写出此赋,以劝世人行善避祸,以尽自己的一份社会责任,当是写此赋的初衷。在作者看来,这对乌有行善之心,而不懂人心惟危,也不善避祸;如能俱善,则是“神乌”,故命此赋为《神乌赋》。
(作者:任刚,系西安工程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