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雍也》篇共计叁十章,其中前十六章上接《公冶长》篇,依然是借人物品题表达孔子本人的道德追求与价值取向;后十四篇讨论“中庸”“文质”“仁知”“仁之方”等重要命题,通观全篇,其头绪虽似纷繁,但是其主线依然是十分清晰的,“以‘为仁’之‘道’为一以贯之的义理线索。”(黄克剑《论语解读》)可谓草蛇灰线,形散而神不散。
前十六章中的人物品题,其主要对象多为孔门弟子。孔子对他们的评价有高有低,其标准就是看他们是否能恪守儒家的要义,以“仁”为自己的修身处事之本。能“践行”或“近仁”的,孔子就予以表扬、予以鼓励,评价就高;反之,孔子就予以批评、予以贬斥,评价就相对较低。
众所周知,孔子最喜欢、最寄予希望的学生无疑是颜渊。颜渊的生存状况是很恶劣的,既没有像子贡这样发财致富,也不曾像冉求这样为官作宰,甚至连维持自己的生计,都存在着不小的问题,“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然而,在孔子看来,颜渊才是弟子中最有“仁者气象”的人,是真正的“贤者”:“贤哉,回也!”因为颜渊对“仁”的践行是始终不懈的,他的道德境界,是孔门其他弟子所无法企及的:“回也,其心叁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更为难能可贵的是,颜渊的“求仁致仁”,是出于自觉的主动,而非功利性的被动,这中间,不掺杂任何其他的动机,没有丝毫的犹豫和彷徨。真正是发乎内心的皈依,“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一个“乐”字,犹如诗眼,画龙点睛道出了颜渊之所以超迈群伦,成为孔门第一人的奥妙之所在。孔子指出:“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仁”的理想是伟大而崇高的,然而“仁”的实现却是艰巨而坎坷的。如果没有真正认同与皈依的襟怀,不能真正做到以苦为乐,乐在其中,那么即使勉强去做,也势必无法持之以恒,会把它看成是一种负担,一种累赘,一种磨难。唯有像颜渊这样下意识将“求仁”当作自己生命中的一部分,毫无障碍地以此为“乐”,才能够安贫乐道,安之若素,完成精神上真正的超越,“受天下之垢”,好学不倦,“不迁怒,不贰过”,在世人面前展现自己完美的人格。由此可见,孔子在本篇中评论自己的弟子颜渊,其实是拿颜渊为具体例子,形象地向他的弟子以及所有世人描述了何谓“仁”,何谓“仁者”!这种典范的意义,这种楷模的标尺,是无可替代的。
正是因为“近仁”“求仁”为人生的终极目标,孔子在篇中明确提出了要为“君子儒”,不为“小人儒”的重要命题。有知识不困难,有一端之长也有可能,如子路“由也果”,子贡“赐也达”,冉求“求也艺”,但是,这并不是真正进入“仁”的境界。换言之,只有“仁”,才能使一个读书人成为“君子儒”,反之,即使是“器”,甚至像子贡这样属于“瑚琏”级的“大器”,也有可能沦丧为“小人儒”。为此,孔子谆谆告诫子夏(包括其他弟子在内)说:“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
孔子这个告诫,在今天看来,依然不乏重要的警示意义。随着教育的普及,人们接触与拥有知识的机会大大增多了,然而,“有金钱无知识,有知识无文化,有文化无品位,有品位无境界”的现象同样比比皆是,不一而足。一些人拥有知识,但是,并不缘此而自然成为“知识分子”。因为,在他们身上,并没有起码的社会责任感,更缺乏自觉的人文关怀,所谓“知识”,仅仅是他们的谋生工具,他们所缺乏的,是读书人应有的担当精神与人文关怀,他们没有道义的追求,没有正义的立场,对社会的进步,未能尽自己的努力,对弱势的群体,未能寄自己的同情。等而下之者,更是将自己束缚在利益集团的战车上,狐假虎威,为虎作伥。无怪乎,一些专家被人们讥为“砖家”,而一些教授则让人戏谑称为“叫兽”。这问题就出在他们甘为“小人儒”,而丝毫没有意愿修养道德、完善人格以争取成为“君子儒”。应该说这是读书人的异化,孔子当年所忧虑的读书人的人格分裂、知识精英的道德堕落,在今天的现实中依然存在。这是知识群体的悲哀,更是国家民族的耻辱。
值得钦佩的是,孔子虽然对儒者的分野有深切的忧虑,对“小人儒”的滋生与蔓延有心理上的准备。但是,从本质上讲,孔子对“君子儒”的造就依旧抱有乐观的期待,对政治、伦理合理秩序的重构依旧怀有充分的信心,能够认准目标,锲而不舍,孜孜以求,即所谓“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
孔子之所以仍有期待,仍有信心,是因为在他看来,“为仁”之“道”虽有困难,但并非不可克服。克服的途径,一是以高尚的文化来充实自己,以合宜的礼制来规范自己,“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二是从自身做起,从细节做起,“能近取譬”,推己而及人,博施而爱众,“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叁是使知识与仁德得到有机的统一,做到水乳交融,浑然一体,共生互补,相得益彰,主体(仁)要坚实巩固,工具(知)要锐利合用,“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四是方法与手段得体而恰当。这个正确的方法与手段,就是以“中庸之道”观察问题,把握问题,解决问题,凡事把握一个“度”字,既不过分,也不夸张,正确定位,稳妥应对,“极高明而道中庸”。
上述几点之中,“中庸”的辩证思维与合理把握乃是最为重要的,它具有普遍的哲学方法论意义。具体地说,“中庸”的核心涵义是拿捏与把握好“度”,做到“无过无不及”,既不要做得不够,也不要做得过分,寻找事物的最佳平衡点。这包括形式与内容要做到有机的统一,“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天人关系要能够合理协调与平衡,既不否定天意与鬼神的存在,又倡导以人事为主,“务民之义,敬鬼神而远之。”行为与心态要致力于和谐圆融、浑然一体,“居敬而行简,以临其民,不亦可乎?居简而行简,无乃大简乎?”(此为孔子弟子仲弓所言,但为孔子本人所高度认同)总而言之,一切要把握一个合适的“度”,拿捏分寸,恰到好处,收放自如,见好就收,从而在践行“为仁之道”上取得最佳的效果。
当然,“度”的拿捏与把握是最不容易的,凡事爱走极端,思维流于偏激,是社会生活中的常态,这就更加反衬出“中庸”的难能可贵:“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矣。”孔子有这样的认识,表明了他在“为仁之道”的追求中,固然立场坚定不移,心态积极乐观,然而,其认识又是清醒的,其思维又是辩证的。这是孔子的卓越处,更是孔子的深刻处。
(作者为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