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立新,系南京艺术学院设计学院教授
汉画因具有旺盛的生命力和永恒的魅力,不断吸引着海内外的艺术家、研究者从不同的角度展开探讨。但无论从哪个角度,不了解其背景与内容,就图式、丧葬、意义等方面的解释总是浅显的。艺术学家张道一先生所着的《汉画故事:刻在石头上的记忆》一书,讨论的正是汉画的历史背景与真实内容。全书总录211条故事,名为故事,实为研究,是对汉画内容来源的清晰梳理。
这部着作首先厘清了汉画在中国美术史上的地位。在导言中,张先生明确,汉画在处理形式内容上是“多样和高超的”,它超越先秦,表现出绘画优异的品质和水平,所揭示的是汉朝人头脑中所想的和希求的内容,表现了一个想象奇异的神话世界。对于如何解读汉画,他引出鲁迅、傅雷、王朝闻的分析,提出“汉画是难以匆匆理解的文化现象”,这就意味着,汉画在二维造型的处理手法上,在处理各种形象之间的“关系性律动”方面,做到了历史性突破。他得出一个结论:在七千多年的历史长河中,从彩陶、漆器、玉器、青铜器到帛画、壁画,所绘图形人物均为仪式性的表现,而只有到了汉代,“中国绘画从此走向了成熟”。
这部着作第二个明显的特征是,学力深厚,考辨求源。细读故事细目,第24条是“水陆攻战图”溯源。出土于山东嘉祥、莒县的画像石中,有几幅场面很大的战斗图景,均题为“水陆攻战图”。但在画面的某个角落,有一位骑着战马的女子,刻有榜题“七女”。“七女”是谁?为何要战斗?这引起了张先生的注意。他查阅《辞海》,得知有“七女池”,在今陕西固北县;再查阅《水经注》,得知七女池相传是汉项伯死后,七个女儿为他而筑;又查阅《汉书·高惠高后文功臣表》等史书,得知项伯虽被高祖封了射阳侯、赐姓刘,但“嗣子睢有罪,不得代”,即嫡长子犯了罪、不得承袭侯位。具体犯了什么罪,史籍没有记载,可能与“七女”复仇有关。张先生遍览汉画,最后在内蒙古和林格尔的东汉壁画上找到了“七女为父报仇”的榜题。由此,验证了“水陆攻战图”实与项伯有关,把战斗的双方、原因和地点揭示清楚了。
本书第叁个显着特征是既注重汉画的“神性”,又注重其“物性”。他写过一册《造物的艺术论》,“造物”是他主要的研究范畴。汉画是百科全书式的文化景观,张先生认为不能只强调其伦理、神话、宗教等精神层面,而对大量物质文化视而不见。汉画上有一种捕捉小动物及飞鸟用的长柄网,称“毕”。张先生引《诗经》:“鸳鸯于飞,毕之罗之”,说明汉代对鸳鸯这样有象征意义的匹鸟,是不能用弋射猎的,用网不伤其体,也符合孔子“弋不射宿”的仁爱思想。汉画上也见一种手持扇子样的物品,其用途是与人照面说话可以遮面,不让对方看到表情,也可摇动生风当扇用。他以马王堆出土实物验证,称为“便面”。还有桔槔、铺首、投壶、六博、蹴鞠、飞丸、籥、钩、鼓等等,诸如此类,均于书中排成若干条款,举文献、图例甚至出土实物对照,一一解释,与重要故事等量齐观。
读完全书,颇觉见解精辟,语释明确,行文简洁,通俗易懂,图像也十分清晰丰富。张道一先生以艺术学家身份撰写此书,而能熟练使用文献学、历史学及社会学观念,将汉画图像作跨学科的解读,令人敬佩。查阅古文献,寻找出土物证是一件麻烦、艰辛甚至令人头痛的事,张先生却沉浸其中,乐此不疲。他认为,中国人的艺术及思想丰富多样,非其他艺术可比拟,他“越看越有味道,心情也感爽朗了”。
无论汉画展现的是多么纷繁的天地万象,营造出的是怎样的壮阔场景,最终,张先生还是将其归于艺术学,归于善。这是经过长期梳理、研究之后,对比中西艺术路径而得出的思考:中国艺术是由“美”向“善”的。无论如何,艺术的“善”,确实是人类永恒的归宿。正如《后记》所言,汉画“是一座巨大的无字碑”,它起于民间,构筑起中国艺术的基石。它时隐时现,或许这正是中国艺术的基因所在,值得我们崇敬与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