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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根红:天地与我并生 万物与我为一

&苍产蝉辫;——古典文学里的中华美学精神

周根红2024年01月24日15:57来源:

原标题:天地与我并生 万物与我为一

作者:周根红,系伊春园2023入口直达大象重点项目“实施文艺作品质量提升工程的导向引领、制度设计与实践创新研究”负责人、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  

历史悠久的中华文化孕育了灿烂多彩的中华美学。古典文学作为中华文化的集大成者,闪耀着熠熠生辉的中华美学精神。《诗经》中“风雅颂”“赋比兴”并称的“六义”,以《离骚》为代表的“屈骚传统”,魏晋风度,建安风骨,盛唐气象,唐诗宋词的韵外之致,元明戏曲的当行本色等,都为中华美学风范提供了重要的创作范例。观物取象、道法自然、形神兼备、情景交融、虚实相生、诗画一律、文以载道等美学范畴,为中华美学的形成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石。“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所彰显的天人合一观念是中华美学精神生成的基础,并内化为天、地、人浑然一体、互为表里的深层美学结构。经由历代文人的审美实践和美学凝练,古典文学在不断的经典化中形成了独具一格的中华美学精神。

文以载道的家国情怀

寄情山水、托物言志,是中国文学独特的表现手法。历代文人对山川形胜、日月光华、喧鸟鸣禽、残红飞絮的吟咏歌唱,重在表露内心的“志”和“道”。无论是盛世时的豪放、激昂、雄壮与飘逸,还是乱世时的低沉、苍凉、孤独与悲怆,都充分表现出浓郁深厚的家国情怀。文以载道,在对天地万物的行吟中寄托家国情怀,是古典文学里中华美学精神的突出表现。

传递经世治国的思想,始终贯穿着中国文学的发展历程。《诗经》的编纂目的,是试图在“礼崩乐坏”的时代“洞明治理”,重建社会道德伦理秩序,进而形成了诗教的传统。曹丕《典论·论文》“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将“文章”视为“经国”大业,倡导文学摆脱经学的羁绊,赋予文学以独立而崇高的地位。荀子、扬雄、刘勰一脉相承的“明道、征圣、宗经”的文学观,成为文章需要遵循的叁要素。韩愈和柳宗元发起古文运动,主张“文道合一”“以文明道”,对后世文学产生了重要影响。唐宋八大家虽风格各异,但都以“明道”为旨归。韩愈在因反对佞佛而被贬的路上,仍不忘表明“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的报国心迹;柳宗元被重新任用后准备返京大展宏图时,激荡着“为报春风汨罗道,莫将波浪枉明时”的昂扬斗志;王安石在主持变法时,满怀“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的美好期待。宋明理学更是在“文以载道”的基础上完成了“文”与“道”的体系建构。

文学书写时代,也反映了时代的精神。《诗经》的“兴观群怨”即是反映社会变化、抒写个人情怀、采撷民风民情、怨刺上政世道。《乐府》的“采风”,采集的也是政风、时风和民风,为当政者反躬自省。“建安风骨”的慷慨悲凉、雄健深沉,“魏晋风度”的率直任诞、清俊通脱,“盛唐气象”的笔力雄壮、气象浑厚,反映的都是不同历史时期的时代精神。“元白诗体”对现实的关怀和对社会的“美刺”,都体现了“文以载道”的美学精神。李煜的“亡国之音”跳出了“花间词”的香软秾艳,被王国维认为“眼界始大,感慨遂深”,以哀婉之音,发亡国之悲。苏轼突破“词为艳科”的藩篱,从“烟雨迷离”的婉约闺怨转向“铁马金戈”的恢弘雄放。即便柳永“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的俗词,有“杨柳岸,晓风残月”表露出怀才不遇、报国无门的失落惆怅,也有“关河冷落,残照当楼”展现出漂泊江湖、仕途失意的悲慨愁思,犹见词人内心挥之不去的家国情怀。范仲淹的“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心系百姓疾苦和国家安危,成为家国情怀的集中体现。

天人合一的和谐之美

“天人合一”是中华传统文化独特的哲学观、世界观和伦理观,融合了儒家的伦理道德追求和道家的天道自然观念,是中华文明内在的生存理念。古典文学在天人合一观念的影响下形成了天地共生、物我一体、感应会通、道法自然等审美体验和美学观念,由此将中华美学精神引向和谐之美的崇高境界和理想归宿。

天、地、人融为一体是文艺创作追求的大美至境,神与物游、物我两忘、澄怀味象、天地境界、逸神妙能等审美评价,都体现出天人合一的美学风范。“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这些天地交融的诗句数不胜数,出神入化,令人称道。天人合一的思想生发出古典文学的意、象、境等美学范畴。《周易·系辞上》“言不尽意”故“立象以尽意”,最早提出了言、意、象的互补;刘勰进一步将审美形象凝练为“意象”,提出“意”与“象”的统一,开创了中国古典审美意象理论;刘禹锡“境生于象外”揭示了中华美学最高范畴“境界”的本质;王国维提出“词以境界为最上”,强调艺术与人生的合二为一。

在天人合一的观念引导下,道法自然成为文学创作的最高准则。《诗经》的“赋比兴”手法,《离骚》的“香草美人”范式,都是以自然万物为抒情明志的依托。魏晋士人畅神悟玄,开创山水田园诗一派。南宋文人感念山河破碎,在比兴寄托中实现了诗、词的精神合流。李梦阳的“情真说”、李贽的“童心说”、袁宏道的“性灵说”、冯梦龙的“情教说”,都是倡导艺术要发乎自然、不事雕琢、返璞归真。正是由于对自然美学法则的推崇,古代文人品藻论文都视自然为高格。杨时《龟山先生语录》称陶渊明的诗“冲淡深邃,出于自然”。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专设“自然”一品。李白崇尚“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清新诗风。姜夔追求“野云孤飞,去留无迹”的“清空”幽韵。陆机《文赋》“言拙而喻巧”“理朴而辞轻”、陈师道《后山诗话》“宁拙毋巧,宁朴毋华”,都主张“造化自然”的朴拙之美。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与天地的同声应和,与万物的彼此感应,是中华美学最为理想的精神境界。

天人合一的观念孕育了“和”的美学观念,成为中华美学根本性的规范,形成了“和谐之美”的中华美学精神。“和”的观念来自音乐,正所谓“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乐不仅是一种艺术形式,更是“声音之道与政通矣”,从而与“文以载道”相呼应。诗教传统、道德文章、析万物之理、究天人之际等,都承载着家庭、社会和政治相成相济的和合之道。古典文学的“和谐之美”,突出人的审美感受和生命体验,指向天地万物和人与自然的生生之美,是一种心灵相通的美学精神。《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是“礼不逾矩,情不逾度”的情感节制和平衡。《诗》叁百“思无邪”也是指情感的中正和谐,正如《礼记》所言“中正无邪,礼之质也”。古典文学不仅要追求天地境界,而且要在谋篇布局、遣词调句、运思表达、意境营造等方面找到文学内部的和谐之美,由此出现了情景交融、虚实相生、动静相宜、形神兼备、气韵生动、阴阳和合、刚柔并济等美学规范。

意味隽永的含蓄之美

言简意赅、凝练节制,是古典文学重要的审美旨趣。在方寸之间、物象之外展现意义的深远阔大,含而不露,引而不发,意蕴丰富,从而形成了中华美学精神含蓄之美的标志性特征。

“含蓄之美”与古代诗词都为短制有关,也与儒道文化博观约取相涉,一直贯穿于历代文艺创作和文艺批评之中。“春秋笔法”“微言大义”注重在精微的字里行间隐藏深刻道理。司马迁评屈原“其文约,其辞微”,然而“其指极大”“见义远”。因此,“意不浅露,语不穷尽”成为文人们孜孜不倦的追求;“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成为津津乐道的写作态度。唐代诗歌的“含蓄”更是成为一种普遍现象。朱庆馀的“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内心渲染淋漓尽致,场景动作细致入微,可谓是唐诗中含蓄的典范。含蓄之美也是古典文论着重论述的文艺批评观。刘勰“析辞尚简”,司空图“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白居易“为诗宜精搜”,梅圣俞“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严羽“言有尽而意无穷”等,都是倡导作品的“言简意赅、凝练节制”,最终达到一种内敛的含蓄之美。

宋代词人姜夔在《白石道人诗说》中提出:“语贵含蓄……句中有余味,篇中有余意,善之善者也。”这种“余味”“余意”自然需要通过天地万物的意、境、象等来营造,因而有了“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味外之旨”“韵外之致”等美学范畴。汉乐府《江南曲》用“鱼戏莲叶”描绘了一幅明亮生动的江南水乡画卷,传达的却是青年男女爱恋欢情、嬉戏追逐的主题。唐代金昌绪《春怨》写道:“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这首看似写闺情的“春怨”,实际上反映的是征战带给百姓的苦难,颇有“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的悲痛和无奈,却又更胜一筹,其层层迭迭,举重若轻。苏轼《赠刘景文》诗云:“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全诗只见景不见人,虽写的是秋尽冬来枯荷残菊之景,其实是寄喻好友傲霜坚贞的品质和切忌意志消沉的勉励。宋人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将此与韩愈诗句“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相提并论,评二诗“皆曲尽其妙”。

含蓄之美不仅要表达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还需要追求一种意境和境界。“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以极为简单的线条勾勒了边陲大漠的壮阔雄奇,表达的却并非纯美的边地风光,而是突出“都护在燕然”的奋勇杀敌、征人的边关冷月和诗人的孤寂惆怅。“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也不只是一处水流湍急的岸边风景,而是安史之乱后诗人在滁州为官时的进仕和退隐的矛盾中,以水急舟横抒发顺其自然的心态。“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抒发诗人久久无法平静的深情,而字句之中不见“友情”,只见浩渺无穷、天水合一的虚实之境,真是含吐不露而境界无穷。

映射万象的诗性人生

古典文学向来讲究境由心生,重视意境的营造,追求人生的境界,把自然之美、寄寓之志和生命之感相结合,体察万象,通于天地,融于物我,获得自然的启迪、人生的适意和生命的超越,从而形成了中华美学诗性人生的精神。

诗性是文学作品的重要审美品质,也是时移世易的人生姿态。“采菊东篱下”的陶渊明,在“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的山水田园间找到了淡然闲适的诗意。“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李白,既在“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中感受落寞的惆怅,也在“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中抒发欢快的豪情。王徽之雪夜访戴,乘兴而来,尽兴而返,最能代表文人超然洒脱的诗性。“越名教而任自然”的魏晋风度,进一步将山水之美上升为精神层面而不是“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的道德比兴层面,从而开辟出一条诗性山水的美学通途。“半竿落日,两行新雁,一叶扁舟”用寥寥数笔的诗意画面,写尽了时局动荡、身世飘零中的离愁别绪,也写出了千古文人的诗性旷达。

宗白华说:“艺术家以心灵映射万象,代山川而立言,他所表现的是主观的生命情调与客观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渗,成就一个鸢飞鱼跃、活泼玲珑、渊然而深的灵境;这灵境就是构成艺术之所以为艺术的‘意境’。”这是要求艺术家将生命体验锤炼为诗性的品质,将审美境界上升为人生境界。庄子“独与天地精神往来”,孟子“养浩然之气”,周敦颐“观天地生物气象”,都是宇宙人生的交融合一。历代文人吟啸山林,笑傲江湖,对酒当歌,在自然中涵养了宽阔深广的审美境界和人生体验。杜甫“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以雄浑阔大、浩荡灿烂的意境,反衬了诗人受到朝廷排挤后的孤苦凄怆。柳宗元“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以幽静冷峻、超然世外的形象,描写诗人因改革失败而被贬的落寞失意和孤傲清高。这比陶渊明《桃花源记》的世外桃源更增加了人生体验的厚重和内心情感的浩瀚寥廓。王国维更是将“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概括为人生的叁种境界。

历代文人寄情山水,归隐田园,享明月清风,品炎凉冷暖,经人生浮沉,感沧桑变幻,最终走上了一条寻“自然之美”、抒“鸿鹄之志”、浇“胸中块垒”的诗性道路。人生得意时,要“莫使金樽空对月”“一日看尽长安花”;人生失意时,也要“纵酒高歌杨柳春”“直挂云帆济沧海”。“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是人生的理想境界;庄周梦蝶的“物我两忘”是审美的高峰体验。这就需要人们以超然的姿态,传递人生的诗意,养浩然之气,悟天地之道,走向一种化境。化境不只是艺术的审美,也是宇宙变化和人生修养的结合。美学家陈望衡认为:“这种化境将有限的艺术空间引导到无限,将现实的人生引导到未来,将情感的愉悦升华为哲理的启迪。”

中华美学精神意蕴丰富,博大精深,在文学、书法、绘画、音乐、建筑、服饰等各领域都有突出的表现。“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文学最能反映时代,也最易贴近人心。人生于天地之间,与万物同理相通,创作出充满无限诗情画意、逸兴遣怀的千古华章,令后人激赏,引读者共鸣。因此,从古典文学入手,或许更能形象真切地展示中华美学精神的时代层积,更能细致入微地表现中华美学历久弥新的精神风范。

(责编:皮博、黄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