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师范大学李舜臣主持完成的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历代释家别集叙录”(项目批准号为:14叠窜奥085),最终成果为同名专着。课题组成员有:欧阳江琳、贾利芳、祝童、王彦明。
自东晋以还,释子吟诗作文者,代不乏人,成就甚高,实为华夏诗坛文苑重要的创作群体。然佛门历来视诗文为“小道”“外学”,经藏所录僧徒着述,一般为“经论”“语录”而遗“外集”,而释子亦极少措意于诗文集的刊布,不自宝惜。职是之故,释氏别集散佚颇为严重。自《隋志》以来,历代公私书志、方志多所着录,但囿于编撰体例,或失之疏阔,或缺乏系统,或语含轻视,难以反映出释子的总体创作。近年来,释氏文学之研究渐成风气,撰写相对完备而系统的释家别集书志,颇显必要。
据《中国古籍善本书目》《宋人别集叙录》《明别集版本志》《清人诗文集总目提要》《清人别集总目》等书志所载,现存历代释家别集约452种。不过,这些书志着录之释氏别集,未必为真正之别集,例如,释遵式《天竺别集》,《宋人别集叙录》予以收录。然细检之,是书虽名“别集”,但所收主要为佛经序跋、目录及修行法式,相当于“子部”之书,故后来被收于《续藏经》中。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亦入“释家类”,而未入“别集类”。此种书名虽冠有“稿”“集”“别集”等字样,但所收非释氏个人诗文的着作,尚有不少,书志多误以为别集。还有的书志误将文人作为僧人的情况,例如《清人别集总目》着录了锐僧《抱粹轩诗草》四卷,锐僧即马旸寅,略考马氏生平,似无出家经历,《清人别集总目》或因其字“锐僧”而误以为释子。另外,还有不少为书志已着录的释氏别集,至馆藏地查找时,实已无存。例如,《清人别集总目》着录上海图书馆藏有八指头陀《枯木禅师诗稿》一卷、释含澈《绿天兰若诗抄》等五种别集;广东中山图书馆藏释元梁《怡堂集》、释野蚕《梦绿诗存》等,经笔者实地查询,实皆已无存。因此,除去误收及不知所踪之书,前贤书志收录实际应为395种左右。
除此之外,笔者还发现了30余种前贤书志失收的现存释家别集。例如,清初赴日高僧隐元隆琦、高泉性潡、木庵性瑫、即非如一等人的诗文集,因庋藏于日本各地图书馆,而为诸家书志所失收。这样,我们大致可确定今存释家别集约为425种左右。对于这425种别集,我们拟定的叙录原则是:无论长篇、短制,必经眼过目;若无缘及见者,宁暂付阙如,决不抄撮他家书志。经过五年的努力,最终叙录了228人352种,共61万字。其中,晋唐9人9种,两宋20人27种,元代14人17种,明代40人57种,清代145人242种。余近70余种未能叙录,主要有叁方面的原因:(1)因所藏图书馆搬迁,长年闭馆,无缘及见,如温州市图书馆藏西来《雁游草纪游草》、达珍《续寒山诗》、无言《雨花堂吟》、佛第《梅花咏》一卷,等等。(2)因藏馆无瑕制成微缩胶卷而未能借阅者,如国图藏一纯《补拙诗集》、大忍头陀《旅京苾蒭草》、圆微《拾遗编初刻》等十余种。(3)原来书志着录者,但查阅馆藏单位,或已无遗存,或因残损严重不予外借。基于以上客观原因,未能着录的释家别集实际仅20余种。
前贤书志往往比较简略,多则几百字,少则二叁十字,不利于了解该书之面貌。例如《清人别集总目》在着录释智舷的别集时,云:“智舷《黄叶庵诗草》1卷,嘉庆叁年抄本(上图)。智舷,字苇如,号秋潭,晚号黄叶头陀,嘉兴人。俗姓周。”仅着录了书名、版本、馆藏地及作者介绍。基于此,我们借鉴了《四库全书总目》的着录体例、行文风格,依时代先后,在叙录每一种书籍时,都力图详尽,拟定的叙录项目主要有以下几方面。(1)作者小传。置于叙录之前,侧重其生卒年、俗名、字号、爵里、出家时日、师承、交游诸方面,并列出其碑传材料。凡事迹难考者,不予强解;有数说而无法定夺者,则尽量罗列。(2)版本概貌和传播情况。界定版本性质,考订刊刻年代、编校与刻写者姓名,描述书款版式,厘清版本传抄、翻刻情况,详录现藏处所、重要收藏印章与牌记等相关问题。(3)概述别集内容。摘录各集之序、跋、目录、正文和附录。(4)撮述各书要旨,评价得失。以各书中相关文献为主,旁及其他“诗文评”文献,概述撰者之创作旨趣、诗文风格。遇名篇、名句,则酌情摘录;若该集可资考订重要史实者,则尤予突出。仍以上举释智舷《黄叶庵诗草》一卷为例,我们在着录是集时,用了近3000字。先是考证智舷生平,列出其碑传材料,追述前贤书志的着录及流播情况,然后分别描述所见“台湾国立中央图书馆”藏本和上海图书馆藏本的版本概貌,指陈二者之差异;最后概述了智舷的“诗禅相通论”及创作旨趣。此条叙录3000余字,堪称一篇短小的考证文章。
字数的多寡当然并不能简单等同于学术价值的高低。在叙录时,我们力图秉承乾嘉学派之精神,故而在考据方面屡有创获,或补充、纠正前人之疏误,或考实某些具体之问题。例如,补录了《明别集版本志》漏收释宽悦《尧山藏草》、释方泽《冬溪外集》、释景隆《空谷集》、释道照《漱流集》、释洪恩《雪浪续集》、释海观《林樾集》、释如愚《宝善堂诗集》、释道开《密藏禅师遗稿》、释大香《云外录》、释昙英《昙英集》等10余种释家别集。又如,纠正了《四库全书总目》十余例疏误,如馆臣以释清珙“盖明代湖州僧也”,实为元僧;误以明释宗泐为“临安人……还授左善世”,实为“临海人……还授右善世”;又以为明释大善“盖为崇祯人”,实大善生年可确考为“嘉靖五十年”,等等。此外,还考证出不少释子的生卒年,例如,考证出《月磵别稿》的作者释文明的生年为绍定初年(1228),卒年为至大四年(1311);《尧山藏草》的作者释宽悦生年为嘉靖二十七年(1548);《雪山草》的作者释法杲卒年为“万历叁十八年(1610)”;《扫叶诗存》的作者释帚为“嘉庆二十二年(1817)”;《博斋集》叁卷的作者释元尹生年为“康熙五年(1666)”,等等。
在版本方面,则尽量精择善本,广搜版本,互相比勘,指陈优劣。例如,《憨山老人梦游集》有两个版本系统,一为顺治十七年虞山钱谦益据龚鼎孳缮写鼎湖山藏德清原稿之校订本(简称“虞山本”),一为顺治十七年靖南王耿继茂据鼎湖山藏德清稿本之刻本(简称“鼎湖本”)。钱谦益《岭南刻憨山大师梦游全集序》称:“余惟大师集本,鼎湖、虞山,颇有异同。鼎湖则大师原稿,弟子福善、通烱及五羊刘司理起相所结集也。虞山则经余勘校,间以管窥之见,撮略字句,移置段落者也。二本盖少异矣,而未尝不同。”“虞山本”因由钱谦益整理,复经龚鼎孳、曹溶等文坛名流及宗宝道独等岭南丛林尊宿共襄其事,故声誉日隆,流行日广。而“鼎湖本”,则因卷首仅载有靖南王耿继茂之《憨大师梦游全集序》,无塔铭、像赞等文,卷数不足虞山本之半数,整理者释济航亦为丛林晚辈,故不为教内外所重,不仅未能入藏,且影响日微。然而细加比勘,“鼎湖本”与“虞山本”,绝非仅文字差异而已,比如“鼎湖本”收737题1093首诗歌,而虞山本则仅收283题504首诗歌,失收460题595首。可见,鼎湖本之价值不容忽视。
现存释家别集很多都久久尘封于各大图书馆,少有问津者。为了便于研究者更好地利用书籍,对于那些重要而罕见的序、跋、题词,我们都力图抄录之。这些序、跋,不仅有助于考察是书编纂、刊刻始末,有的还具有辑佚、校勘价值。例如,陈眉公为释禅《风响集》所撰之序,为崇祯刻本《陈继儒全集》等着述失收;袁宏道所撰释如愚《空华集》之序,为钱伯城《袁宏道集笺校》失收;梁佩兰所撰清释愿光《兰湖诗选》之序,为吕永光校点的《梁佩兰集》失收;黄宗羲为释拙安《偶存轩稿》所撰之序,未见于2005年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之《黄宗羲全集》;蒋士铨为释复显《雪庐吟草》所撰之序,未见于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忠雅堂集校笺》;柳亚子为释广信《北莱遗诗》所撰题识等,均未见于柳亚子各种文集之中,等等。这些佚文大约有近叁十余篇,若能辑录,无疑裨益于完善撰者的诗文集。
这些序跋还经常评点作者诗文,表达撰者的文学思想,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文学批评史料。佛门历来有“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之旨,这犹如“紧箍咒”一样套在诗文僧的头顶,紧紧地束缚着他们的创作。因此,很多释家别集的序跋常常讨论僧人文字与禅道的关系,释子是否可以吟诗作文等问题,力图从理论上为僧人吟诗作文寻找合法性。例如,“明末四大高僧”之一的释智旭《绝余编》自序称:“文字性空,性空即是实相,实相离一切相、一切法,岂离文字而解脱哉!”释篆玉《话堕集》自序说:“有言方显无言,无言之秘斯诠。禅原无阂,因境不被境转,制境之道方呈,佛所不呵。”这样都极力地张扬文字的功用,而非一味地摒弃文字,是对宋代以来“文字禅”的进一步深化。再如,杭世骏为释明中《烎虚大师遗集》序称:“吾特以为惟沙门可以为诗,何也?所居在空山,所交无俗客,口不及朝常,耳不闻市嚣,目不见姚冶,以苍松、瘦竹、清泉、白石为供养,以经行、晏坐、打钟、扫地为职业,以寒、拾为本师,以皎昼为程序,转华严之法界,衍鱼山之梵呗唱,澄心渺虑,有触即书,与吾儒之攒眉苦想,臲卼而不能安一字者,劳逸殊矣。”这一论述很能说明历代诗文僧繁盛的原因。
古籍目录提要,宗旨是考镜源流,辨章学术,具有浓厚的史学意识。释氏文学自东晋以来,形成了丰富而独具特色的书写传统。这些书写传统渊源有自,代有传人。我们在钩沉提要各书要旨时,除评点释子的诗文外,尤其注重对这些书写传统的梳理。例如,南宋以还,僧人喜作梅花诗,这一传统的形成实归功于元代的中峰明本。明本曾谈笑间不逾日而遍和冯子振的《梅花百咏》,“雕镂尽致,足以壁垒相当”,此为元代禅林、艺林之佳话,流传甚远,后之僧侣竞相追仿作。我们在叙录明本《梅花百咏》时称:“梅花诗,自林和靖“疏影”“暗香”之联出,骨格清奇,风流百世,宋元诗人纷然仿效,尤为宋末江湖诗所嗜好,几人人有之。子振、明本之百首和章,实为宋元咏梅诗之集大成者……后之作者,若释智珺《梅花百咏和中峰大师韵》一卷、释观我《和中峰和尚梅花百咏》一卷、释函昰《梅花诗》一百二十首、释德洪《和天然和尚梅花诗》二百四十首、释超源《梅花百咏》、释岳砫《梅花百咏》,无不皆祖述于此。此外,净土诗、山居诗、佛祖赞、“拟寒山诗”、“和寒山诗”等,亦是佛门释子常见的书写题材,有的甚至还是他们参学的必备科目。对于这些书写传统的梳理,不仅可以深化我们对释氏文学的认识,亦可丰富中国文学研究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