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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莹:人与自然之间:论黄老道家天人合一的刑德观

2024年10月08日09:04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伊春园2023入口直达大象专刊

作者系伊春园2023入口直达大象项目“出土简帛与黄老刑德思想研究”负责人,河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史学月刊》编辑部编审

人与自然的关系,即天人关系,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内容。在这一问题上,道家主张天人合一,即人间世事都应符合“道法自然”的客观规律。过去,囿于史料的缺失,对道家天人思想的认识主要聚焦在老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叁,叁生万物”“万物与我为一”的形而上层面。近年来,随着马王堆汉墓黄老帛书《经法》《十六经》《称》《道原》等古佚书的出土,一种面向社会现实的、天人合一的刑德治国理念呈现在我们面前,帛书《十六经·观》曰:“春夏为德,秋冬为刑。先德后刑以养生。”刑德与春夏秋冬匹配之后,刑罚、恩德的实施便与四时的运动规律相应和。以出土帛书结合《管子》《文子》《鹖冠子》等传世文献探讨黄老道家天人合一的刑德观,能够弥补以往黄老之学在中国古代思想史上缺失的环节。

道生法

与老庄道家一样,黄老道家也认为道是天地万物的本原,并常常以“一”指称道,如《文子·九守》曰:“天地未形,窈窈冥冥,浑而为一。”《鹖冠子·泰鸿》谓:“天、地、人事,叁者复一。”帛书是战国时期黄老道家的代表性文献,《道原》亦云:“恒无之初,迵同大虚;虚同为一,恒一而止……鸟得而飞,鱼得而游,兽得而走;万物得之以生,百事得之以成。”

“恒无之初,迵同大虚”的意思是,在万般皆无的最初,宇宙是无边的虚空。“虚同为一”是说,宇宙无边的虚空会同为一、浑然一体。“恒一而止”的“一”指道,句意为,那时只有永恒的大道存在。其下,帛书便径直说道:“一者,其号也。”浑然一体是大道的状态和特征,这个突出的特征使“一”成为大道的名号。

帛书《十六经·成法》说“一以驺化”“循名复一”。“一以驺化”意为,是“一”,也即道,促使万物不断的发展变化,掌控着天地万物的出生、成长和衰亡。天道的运动规律是循环往复,《十六经·姓争》曰:“天道环周。”生于道的万物从大道中来,也必然要“复一”,复归于大道,和大道融为一体。人类作为自然之子,当然也不例外。因此,在黄老道家看来,天与人不是相互分离、主客对立的,基于一种内在的生成关系,二者理应合而为一。

帛书在描述道体时特别强调了大道自身的一体性,也指出万物“循名复一”的本然性和应然性。但是,与庄子“磅礴万物以为一”(《庄子·逍遥游》)的精神境界不同,黄老道家更关注现实政治,其天人合一的主要内容和实现方式,是以天道为准则去规范人类的各种社会活动,让人间的社会秩序符合天道的自然秩序,使天与人相合相应,帛书的起首之句便是:“道生法。”(《经法·道法》)

“道生法”中的“法”指人类社会的法度;其中的“道”,侧重于老子“宇宙实存”“万物本原”“普遍规律”等多种道之含义中的客观规律,即作为自然规律的天道,如日月星辰在各自轨道上的起起落落、四季的寒来暑往、昼夜的交替运行等。这些内容在黄老帛书中有着十分丰富的论述。而“道生法”的意思,就是由普遍存在的自然规律引发、派生出人类社会的政治准则,《鹖冠子》《管子》中也有同样的说法及更进一步的阐发。

通过“法”这一中介的规范,天和人、自然秩序和人间秩序统一在一起,达到天人合一的理想状态。由道而生的人世之法,其主要内容就是从天道刑德推衍出的赏罚制度。《十六经·观》曰:“姓生已定,敌者生争,不谌不定。凡谌之极,在刑与德。”天地形成之后,不断繁衍扩大的人群因利益而发生争斗。而戡乱的准则和大法,就是刑与德。

春夏为德 秋冬为刑

在天人合一的思维框架下,“春夏为德,秋冬为刑”具有天道和人事的双重含义。

《管子·版法解》曰:“夏长于前,冬藏于后。生长之事,文也;收藏之事,武也。”“始于文而卒于武”的天地之道(《经法·论约》),指始于春夏、终于秋冬的四时之序。“天德”辉煌、“天刑”肃穆(《十六经·姓争》),在天及自然的层面,“春夏为德,秋冬为刑”具有宇宙论的意义,指天道的作用和运动规律,“德”的意思是增益、生养,“刑”的意思是损减、杀伐。

在宇宙的生成过程中,当天地从混沌中分离开来,春夏秋冬四季也被离析而出,阴阳的交汇融合形成了日月星辰、草木五谷等世间万物,这就是《十六经·观》所说的“今始判为两,分为阴阳,离为四时……柔刚相成,牝牡若形”。每当春天来临,“恃地气之发也,乃萌者萌而兹者兹”(《十六经·观》),随着地气的生发,在广袤的大地上,该萌芽的就萌芽、该生长的便生长,新的生命日渐成形。尔后,从初春到仲夏,逐渐升高的气温和雨露清风的滋润使万物并秀、草木争荣。黄老帛书通过对时令变迁的俯仰体察,将这种显而易见且固定不变的自然现象理解为自然对万物的增益和生养,也好似自然对万物施加了恩惠。大暑过后,炎夏渐渐消退,农作物在土润溽暑中迅猛生长,最终成熟、结果。继而,从初秋到严冬,逐渐降低的气温和风刀霜剑的逼迫使万物萧索、草木凋零。黄老帛书通过对物候推移的俯仰体察,将这种显而易见且固定不变的自然现象理解为自然对万物的损减和杀伐,也好似自然对万物施加了刑罚。由此,总结出“春夏为德,秋冬为刑”的自然规律和自然法则。

天道层面的“春夏为德,秋冬为刑”既是自然现象,也是支配万事万物的自然规律和自然法则。黄老道家的天人合一就是要让人道遵循天道,因此,在人事上,君主治国也要让国家的各项政令符合四季赢缩舒卷的自然节律。《经法·道法》说:“天地有恒常,万民有恒事……天地之恒常,四时、晦明、生杀、柔刚。万民之恒事,男农、女工。”天地之“恒常”指恒久不变的自然规律。正因为有了天地间“四时、晦明、生杀、柔刚”的“恒常”,才有了天下万民男耕女织的“恒事”。春夏时节,自然以润物无声又雄浑壮阔的力量使万物生长;君主治国也要仿效自然之“德”,趁着春夏洋溢的勃勃生机颁布各种惠民政策,鼓励和扶助民众努力从事生产。秋冬两季,天地间结束了长养之德,此时君主也不能再一味施德于民,而是要趁着自然界的肃杀收敛,审理和判决各种诉讼案件,惩罚犯罪分子。这就是“春夏为德,秋冬为刑”在人事层面的含义。在专属于人的现实政治上,“春夏为德,秋冬为刑”中“德”的意思是恩惠;“刑”的意思是刑罚。《管子·四时》也说“德始于春,长于夏;刑始于秋,流于冬。刑德不失,四时如一”“刑德者,四时之合也”,并在《立政》《幼官》《七臣七主》等篇对四时刑德进行了更加具体的阐述:春夏实行评定爵位、节制赋税、疏浚河流等鼓励生产、布德行赏的政令,同时要禁止杀伐;秋冬以军事训练、编制什伍和行刑决狱为主,同时要禁止赦过、行赏。

“秋冬为刑”在“春夏为德”之后实施,二者构成了一套完整的、以年为单位的刑德之治。这种刑德之治的特点和目的是“先德后刑以养生”,即先施恩德、后用刑罚,以此养育和教化民众,因为“并时以养民功,先德后刑,顺于天”(《十六经·观》)。效法大自然的先暖后寒,以先德后刑的方式养育国力民功,是顺应天道的、是与天为一的。相同的观点在《管子·势》中被表述为“不犯天时,不乱民功,秉时养人。先德后刑,顺于天”。

刑德相养 逆顺若成

在自然秩序中,春夏秋冬虽然各自独立运行,但相对独立的四季又共同组成了一个周而复始的时间整体。帛书从天人合一的整体性视角,对四时刑德的运动规律进行了细致的观察和思考。《十六经·观》曰:“赢阴布德,重阳长,昼气开民功者,所以食之也;宿阳修刑,重阴长,夜气闭地孕者,所以继之也。不靡不黑,而正之以刑与德。”

刑德作为自然界的生杀之力,既与四季相匹配,又与阴阳这两种化生万物的元素密切相关。“赢阴布德”是指当肃杀的阴气达到满盛时,在严冬的最深处,长养之德便悄然萌生并逐渐散布开来。随着阳气的累积,大自然由冬转向春。春夏时节万物并作、草长莺飞,“昼气开民功者,所以食之也”,人类也从中得到哺育。反之,“宿阳修刑”是指当长养的阳气达到满盛时,在酷暑的最深处,肃杀之刑便悄然萌生并逐渐散布开来。随着阴气的累积,大自然由夏转向秋。秋冬时节,霜染万物、天地闭藏,但肃杀之刑又在“赢阴布德”中孕育着新一轮的生机和生命,“夜气闭地孕者,所以继之也”,人类也从中得到繁衍。在如此这般的四季轮回中,“刑德相养,逆顺若成”(《十六经·姓争》),自然界的天德和天刑相互滋养,在两两对立中相互转化、相互成就,而万物也在一生一杀的季节变换中生生不息。

在论述了作为“天地之理”的四时节序之后,帛书针对人事提出“不靡不黑,而正之以刑与德”,意为执政者要顺应天道、人心去施德用刑,不强制,也不过度约束民众。简言之,就是君主效法“赢阴布德”“宿阳修刑”的自然规律,按照“一立一废,一生一杀,四时代正,终而复始”的“人事之理”(《经法·论约》),既不执着于施德,也不偏重于用刑,而是有规律地交替使用刑德这两种治理手段,并“密察于万物之所终始”(《经法·道法》),以敏锐的洞察力悉心观察和揣摩事物发展变化的全过程,适时且及时地进行刑德转换,让二者相互配合、相互依养、相得益彰。

先秦时期,儒家重德、法家重刑,刑德通常处于相互对立的二分状态,黄老道家则将刑德视为一个不可分割的有机整体。从属于这个有机整体的刑和德也不再彼此对立,而是相互依养。这种刑德观的形成,是基于宇宙秩序的统一、天与人的统一。

综上所述,在以农立国的传统社会,黄老道家以自然规律为准则,遵循自然节律展开人类的社会生活,春夏施德大力发展粮食生产、秋冬农闲时行刑罚罪。这种刑德之治在当时不仅具有技术层面的合理性,而且渊源有自,《左传·襄公二十六年》说“赏以春夏,刑以秋冬”是古已有之的治民之道。《礼记·月令》的行政宗旨是春夏施宽缓柔和之政,秋冬行威武肃穆之治;《周礼》以春官宗伯掌礼、秋官司寇掌刑,其天、地、春、夏、秋、冬六官之布局,深存天人合一之意。儒道两家通过对天人关系的体认,孕育出统一、包容、平和的民族精神和思想特质。在中华传统文化中,人类不是自然的主宰,也不以征服、占有、战胜、支配自然为目的,天与人是彼此交互融合的一个整体。这为消解工业文明中人与自然的紧张对立,消除现代技术给人类社会带来的负面影响,提供了古老的东方智慧。

(责编:金一、黄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