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系伊春园2023入口直达大象项目“简牍兵学文献分类整理与综合研究”负责人、山东师范大学齐鲁文化研究院教授
出土简牍价值宝贵,在一定程度上可印证古史研究,使原有文本叙事更为丰富细致。它所涉领域广泛,若从兵学角度切入,可以发现有些出土简牍具有丰富的兵学文化内涵。深入挖掘这些简牍中的战争叙事及兵学思想书写,有助于提升对传统兵学文化的认知。众所周知,黄帝是上古时期具有传奇色彩的帝王,也是简牍文本书写的重要角色之一。值得关注的是,出土简牍书写了黄帝征战,呈现了早期军礼及其兵学思想。
不朽武功:黄帝艰难征战天下
黄帝征战天下,具有一定神奇色彩。不仅表现在征战对象众多,而且体现在征战的地域遍及南北东西。
黄帝征战在传世典籍中有书写,《史记》记述“与炎帝战”“与蚩尤战”。银雀山汉简《黄帝伐赤帝》对黄帝征战的书写,斑斓多彩。黄帝征战天下四方:一是“南伐赤帝”,二是“东伐青帝”,叁是“北伐黑帝”,四是“西伐白帝”。其中“四帝”之名——“赤帝”“青帝”“黑帝”“白帝”,是以“四方之色”而命名。不难看出,居中央者为黄帝。黄帝征战的结果是“胜四帝,大有天下”。合而观之,《黄帝伐赤帝》中的“五帝”与司马迁《史记》所言“五帝”——“黄帝、颛顼、帝喾、尧、舜”明显不同。这也反映了兵学书写者与史学书写者在观念认识上的分歧。
《黄帝伐赤帝》“至于”某地、“战于”某处的书写方式,使黄帝征战“四帝”的作战地点和地形得以大体呈现。例如,黄帝“伐赤帝”“至于□□”“战于反山之原”。作战地点残缺,地形是“反山之原”。由此可知,黄帝“伐青帝”的作战地点是“襄平”,地形是“平□”。黄帝“伐黑帝”的作战地点是“武隧”,而地形残缺。黄帝“伐白帝”的作战地点是“武刚”,地形残缺。传世的《孙子兵法》可印证黄帝征战“四帝”之说,正如《孙子·行军篇》:“此四军之利,黄帝之所以胜四帝。”北宋梅尧臣注解黄帝“胜四帝”的地形:“处山则胜山,处水上则胜水上,处斥泽则胜斥泽,处平陆则胜平陆。”梅氏注解对于认识黄帝征战“四帝”的作战地形有参证的作用。黄帝征战“四帝”的作战地形由此找到了大致答案:一是“处山”,即山地。二是“处水”,即水上。叁是“处斥泽”,即沼泽地。四是“处平陆”,即平原陆地。由此推定,黄帝“伐青帝”的作战地形“平□”是平原陆地,故此,“平□”可补释为“平陆”。从以上分析看出,《黄帝伐赤帝》不仅注意黄帝作战地点的记载,而且留意作战地形,这种写作方式突出了作战地理环境对于战争胜败的重要影响。
不仅如此,《黄帝伐赤帝》记载了黄帝制胜“四帝”之术。以今观之,黄帝既重视地形,也重视战术,还重视战略。概言之,黄帝注意利用地形,也讲究“右阴,顺术,背冲”战术,还留意实施政治和经济战略:“休民”“熟谷”“赦罪”。换言之,黄帝注意休养民众、使粮食丰收和赦免罪人,做有利于民众的事情,赢得人心归附,以此佐助自己取得天下。总之,《黄帝伐赤帝》从地形、战术、战略叁个层面阐述黄帝制胜“四帝”之因,明显要比《孙子兵法》仅从地形视角阐发更全面、科学。此外,银雀山汉简《见威王》对黄帝征战尚有资料补充,有“黄帝战蜀禄”之说。
综上,黄帝艰难征战天下,《黄帝伐赤帝》《见威王》是重要缩影,彰显了不朽武功。需要注意的是,简牍文本对于黄帝征战四方且战无不胜的书写,明显带有一定的渲染色彩,书写者似乎有意塑造黄帝神奇的形象。
最早军礼:黄帝举行誓师仪式
军礼诞生于征战之中,黄帝举行誓师仪式与征战蚩尤密切相关,并且具有一定神秘色彩。黄帝征战蚩尤,不仅《史记》有记载,而且汉画像石也有呈现,山东济宁嘉祥县武梁祠画像石遗存“黄帝战蚩尤”图。此外,清华简《五纪》记述的黄帝战蚩尤的过程更细致全面。
据《五纪》所述,蚩尤是黄帝之子,长大成人后,发明先进兵器,组建军队,并以“锥阵”“方阵”“圆阵”来操演军队。当时“百神皆惧”,天降灾害,黄帝迫不得已命令天下之人诛杀蚩尤,于是天下出现混乱局势。最终,黄帝“大溃蚩尤”,迎来“四荒乃爱”的局面。《五纪》将“黄帝战蚩尤”起因归结为蚩尤犯上作乱,企图挑起战争,声称蚩尤“将以征黄帝”,黄帝被迫采取行动,“杀蚩尤”。
《五纪》对于研究上古时期的军礼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它还记述了黄帝举行誓师仪式,这一军礼仪式并未引起学界足够重视。黄帝在正式征伐蚩尤之前,举行了庄严的誓师之礼。清华简《五纪》有具体而又详细描述:黄帝身穿礼服,整齐自己方队,遍告全体将士。当时,黄帝手执权杖和大旗,发表了誓词。现将誓词择要录之:“时汝高畏,时汝畏溥,时汝四荒……作遏……天之五瑞乃上,世万留常。”
参照《尚书·牧誓》,可以发现黄帝征战蚩尤举行的誓师仪式,与周武王伐纣在朝歌牧野举行的誓师仪式颇有相似之处:一是主持誓师仪式的黄帝与周武王在举止上相似。二者皆是左手拿“黄钺”,右手举旗帜。二者所举旗帜的样式不相同,前者为“旐”,后者为“白旄”。“黄钺”是权力的象征,“旐”“白旄”则是指挥号令的象征。黄帝与周武王都是大声提示部下将要发表誓词,“呼”与“嗟”的字眼就是明证。二是黄帝与周武王举行的誓师仪式目的相似。二者都是控诉敌人的罪恶,激励部下英勇杀敌。黄帝宣称蚩尤“作遏”,周武王声讨商纣王“暴虐于百姓”。至于如何激励将士杀敌,《五纪》强调“励武”,《牧誓》则言“勖哉”。誓师仪式显着不同之处在于誓词的内容,比如黄帝在誓词的末尾强调“天之五瑞”,嘉瑞将会降临。周武王在誓词的末尾命令部下遵守作战纪律和优待降者。由此观之,《牧誓》与《五纪》在书写誓师仪式方面有一脉相承之处。《牧誓》在继承《五纪》誓词创作思维的基础上有所创新,人本主义色彩鲜明,主旨内容更加成熟。
总之,《五纪》中的誓词具有原始性和首创性,所述黄帝誓师仪式很可能是目前所见军礼的最早记载。
神妙色彩:黄帝兵学思想的书写
简牍文本显现了黄帝兵学思想的书写。黄帝不仅善战,而且兵学思想具有神妙色彩。简牍文本提供了鲜明例证,呈现了黄帝兵学思想多样性书写。
银雀山汉简《势备》蕴含了黄帝军事威慑思想。这一兵学思想以借喻方式来体现,《势备》有言:黄帝发明宝剑,“以阵象之”。为何把宝剑比作军阵?这是由于宝剑早晚随身携带,但未必一定使用,故此好似军队排兵布阵一般,不一定用于作战。归根结底,在黄帝心目中,宝剑犹如军阵,这种“阵而不战”的表现,彰显出的气势具有一定威慑作用。由此说来,《势备》中“阵而不战”的说法,实质上代表了黄帝军事威慑思想。
银雀山汉简《地典》体现了黄帝重视谋略的用兵思想。从残损简牍看,《地典》的作者流露出对黄帝兵学思想的赞誉之情,诚如“黄帝之胜经”。此外,《地典》透露出黄帝作战重视使用谋略的本色。从黄帝的口气“吾将兴师用兵……”“吾已……”和战绩,可以推定《地典》的错乱之简“吾不钝一兵,不杀一人,而破军杀将”之说,可能出自黄帝之口。此番言论体现了黄帝善于使用谋略,虽不出兵,但可使敌人“破军杀将”。
张家山汉简《盖庐》系统总结了黄帝兵学思想之精华。《盖庐》具有浓厚的兵阴阳色彩,以盖庐与申胥对答的形式来书写。其中,申胥总结了黄帝兵学思想:“黄帝之征天下也,太上用意,其次用色,其次用德,其下用兵革。”《盖庐》提及的黄帝“用德”和“用兵革”,比较好理解。换言之,使用仁德战胜敌人,使用战争战胜敌人。而“用意”和“用色”之说,比较难理解,“用意”似乎是指“使用主意”。这与兵家孙子的主张不谋而合,即孙子所言“伐谋”,使用谋略战胜敌人。虽然二者措辞不同,但其思想主张似乎一致。《盖庐》也强调使用谋略:“用兵之谋,必得天时。”况且,《地典》呈现的黄帝作战重视谋略也可作为陪证。至于“用色”之“色”,不是指“美色”,而是与“阴阳五行”有密切的联系,即与空间方位有关。按照“阴阳五行”之说,五色“青”“白”“赤”“黑”“黄”,分别代表“东”“西”“南”“北”“中”。由此可知,《盖庐》“用色”战,特别强调作战之时所占据的地理方位很重要。总之,申胥阐明,黄帝兵学思想把使用“谋略”视为最上等,把使用战争视为最下等。这似乎与《孙子兵法》有相似之处,而不同之处是孙子把“攻城”视为最下等。
黄帝兵学思想影响深远,传世兵书可以举证。例如,《六韬》记载周武王请教用兵,姜太公援引黄帝之言“一者,阶于道,几于神”谈论用兵之道。再如,《尉缭子》记述梁惠王咨询尉缭有关黄帝兵学思想:“黄帝刑德可以百胜,有之乎?”尉缭对此解释:“刑以伐之,德以守之。”此“刑”是指战争,由《国语·鲁语》“大刑用甲兵,其次用斧钺”可证。尉缭并且强调战争胜败是以人事为根本,不以“天官时日”来决定。不难发现,黄帝刑德思想核心主张是充分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摆脱一味依赖天时的消极心理。又如,《李卫公问对》记载唐太宗与李靖论兵,太宗指出:“黄帝兵法,世传《握奇文》。”李靖说:“黄帝始立丘井之法,因以制兵。”他继而分析黄帝创立“丘井之法”,本质是军阵变相的翻版。唐太宗折服黄帝的兵学思想,连连惊叹:“深乎,黄帝之制兵!”“后世虽有天智神略,莫能出其阃阈。”从上述兵书记载来看,姜太公、梁惠王、尉缭、唐太宗和李靖都注意研究黄帝兵学思想,从中吸纳有益养分。由此观之,后世研究者对黄帝兵学思想表现出认可,唐太宗表现得尤为突出。此外,南宋张预在注解《孙子兵法》时指出:“兵家之法,皆始于黄帝。”
综而论之,出土简牍为深化黄帝征战、早期军礼和兵学思想研究提供了新视点。这些简牍文本有的比《史记》产生时间早,书写内容涉及传说时代,这使黄帝兵学思想的产生源流和发展脉络可以向更早追溯。如何合理看待简牍文本和传世兵书对黄帝兵学思想的书写?一方面,需要借助顾颉刚的“古史层累说”。正如顾氏所言:“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后世对于黄帝兵学思想的书写似乎也如此,揭示了兵学书写者塑造黄帝兵学思想的“神妙”。另一方面,也需要借助李学勤倡导的“重写学术史”作指引,审视黄帝征战及兵学思想书写。